
夏日午後,整座校園靜得像被金色的濾鏡罩住。空氣中有點熱,但不燥,連風都懶懶的,只在葉子邊緣輕輕打個旋。
音樂教室傳出蕭邦奏鳴曲的旋律,琴聲如水流過,但其中某個轉調一再卡頓,像一道過不去的坎。
王熙坐在琴前,眉頭深鎖,指尖壓在黑白鍵上久久未動。他已經練這段練了幾百次,仍然覺得不對,像什麼東西卡在心口。「操,怎麼還是怪怪的……」他低聲罵,彷彿罵出口就能把焦躁一起吐掉。
那個晚上他一直練到天色全暗,月亮升起,銀光灑在鋼琴亮面上,讓他忽然想起了什麼。他的指尖還停留在琴鍵上,腦中卻浮現起前一天晚上的情景——
披薩的味道、小宇嘴角的笑、交疊在琴鍵上的手指,以及那句說完就像煙一樣飄散在空氣裡的話:「輸了我還是會陪著你。」
他彈的是蕭邦,心裡卻一直浮著月光。
那天傍晚他原想早點回家,卻刻意拖到夜晚,為的只是想再看一眼那天的月光。他坐在鋼琴教室的小椅子上,輕輕彈起月光奏鳴曲,那旋律從指尖流出,比記憶中更柔和。
他不知道披薩的味道為何會留得這麼久,也不知道為什麼彈這首曲子的時候,總覺得小宇就在身後。
那晚他睡得特別沉,連夢都沒有做。
———
比賽當天,王熙穿上筆挺的西裝,打好領帶,頭髮一絲不苟。他的模樣就像是從音樂學院招生海報上走下來的模範生,連站姿都筆直得像鋼琴鍵盤。
爸爸開車送他到會場,車內一路沉默。老師們早已在會場門口等候,看到他便笑著說:「今天一定是第一名沒跑啦!」
他笑著點頭,標準地鞠了一躬,心裡卻是一片空白。
後台的燈光昏黃,舞台還未點亮。他的手心微微冒汗,指尖輕顫。他低頭看著自己的手,卻無法穩定下來。右腳不受控制地抖著,像是多年的習慣找上門來。
「幹,要是輸了我就死定了……」他咕噥著,咬牙,咒罵變成了某種咒語,替自己鎮定。
腦中反覆浮現的,是那些熟悉到煩膩的話:
「你一定會拿第一名的。」
「熙熙是最讓人放心的孩子。」
「你的榮耀就是家裡的榮耀。」
他忽然想吶喊:「我才不想你們放心!」卻只能咬緊牙關,強迫自己冷靜。
就在他閉上眼深呼吸的那一刻,他腦中閃過音樂教室裡、黃昏的夕陽和那個吊兒郎當的聲音。
——「幹你他媽輸又怎樣?會死喔?」
——「輸了我還是會陪著你。」
他眼眶一熱,拳頭鬆了。
「第十三號,王熙同學,請就位。」
他站起來,背脊依然挺得筆直,腳步卻踏實許多。他深吸一口氣,踏上舞台。
舞台上燈光驟亮,全場鴉雀無聲。王熙坐下,十指懸空,沒有立刻落鍵。
報名表上的演奏曲目是蕭邦的《英雄波蘭舞曲》——一首極具技巧與爆發力的曲子,是他練了半年、也最能「得分」的武器。
但他沒有彈那首。
他彈的是——《月光奏鳴曲》。
第一個音落下時,評審們面面相覷。
「這不是報名曲目。」其中一位低聲嘀咕。
但沒人中斷,也沒人打斷。
因為那琴聲太安靜,太真誠了,像是在自言自語,也像是在對某個人傾訴。
王熙的指尖輕輕在鍵盤上遊走,他聽見自己的心跳,他感受到自己的呼吸。他忽然驚覺,這是他第一次,不是為了分數、不是為了掌聲,只是為了自己而彈。
「這首月光……不只是音樂。」他心中默念,「這是我想對你說的話。」
舞台燈下,他看不見台下觀眾的臉,但在後排,有一個身影靠在牆邊。
小宇穿著寬鬆的白T恤,頭髮稍亂,臉上沒有往日的賤笑,只有靜靜的目光。他看著台上的熙熙,眼裡藏著驕傲與淚光。
「老師……他彈的不是報名曲……」有學生小聲說。
「但……他彈得好溫柔喔。」另一人接話。
老師的臉色鐵青,手裡的筆緊緊攥著:「他瘋了嗎?他明明可以拿第一名的……」
王熙彈完最後一個音,手指緩緩抬起,沒有絲毫遲疑地起身,鞠躬。
那一瞬間,場內靜得像真空。
下一秒,一聲掌聲響起,然後是第二聲、第三聲,逐漸匯成一片掌聲的海洋。
他沒有得名。
比賽成績出來時,他名落孫山。有人嘆氣、有人惋惜,老師搖頭,爸媽臉上難掩失望。
但他自己,卻第一次笑得那麼放鬆。
當他走出會場,陽光正好,小宇靠在一旁的牆邊,手裡捏著一罐寶礦力。
「幹,沒得獎欸。」王熙走過去,輕聲說。
「我知道啊。」小宇聳肩,「但你贏了。」
「贏個屁。」
「贏回你自己。」
王熙咬著嘴角,眼神閃了一下。
「幹,真爽。」他低聲罵道。
「我再也不用當第一名了。」
小宇將寶礦力遞給他。
「走吧,模範生。我們去抽根煙慶祝一下。」
王熙笑了,伸手勾住他的肩膀:「幹,賤人,走啦。」
陽光落在兩人身上,背影拉得很長。他們走向的,不再是別人鋪好的道路,而是自己的青春與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