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半夢半醒的世界》
韋納.荷索/譯:管中琪
我對這本書很好奇,因為它是德國導演荷索寫的傳記式小說,荷索拍的電影向來蠻容易讓人感到不適。
這本小說根據的是第二次世界大戰的真實故事,荷索被這個瘋狂的故事吸引,到日本和小野田寬郎見面晤談,進而寫下小野田在盧邦島的時光。
1944年,被派往菲律賓盧邦島的日本兵小野田,還有兩三位比他早逝的夥伴,因為日方戰敗潰散,撤退到叢林中的他們不知道戰爭早已結束,為了保衛固守小島,在叢林中求生並躲藏了二十九年,貫徹「游擊到死」的精神。
二十九年來,小野田經常襲擊島上的農民,有時也殺死一些農民、當地警察、哨兵,年復一年地過著艱苦的生活。島民都知道這夥幽靈日本兵的存在,並試圖告訴他們戰爭早已結束,但都沒有成功。小野田他們也曾在1950到1960年期間,觀察到天空飛過前往韓國和越南方向的美軍飛機,但他們認為這是二戰延續的證據,而不是它們各自為政的衝突(韓戰、越戰)。他們深信那些告訴他們戰爭已經結束的企圖全都是敵人的詐欺手段。
1974年,日本官方找來小野田以前的指揮官,已成為書商的88歲的谷口少佐,一起來到盧邦島,當面下達要求小野田投降的正式命令,52歲的小野田才繳械。小野田回到日本後,出版了一本回憶錄,接著旅居巴西,2014年過世。
當歷史被包裝成小說
《半夢半醒的世界》被包裝成一本「小說」,讀者理應沉浸在小野田的處境中——但沒有,因為荷索的語言很詩意夢幻,章節簡短,沒有太多的情感背景,也沒什麼觸及小野田對這一切的感受,通篇似乎是對事件系統化的二手描述。我覺得,這更像是用一部紀錄片的形式寫出來的小說,荷索寫下了簡短的場景,但可能只有他自己看到了清楚的影像。
荷索對小野田的欽佩之情顯然佔了上風,全書對於小野田躲藏期間造成上百位島民傷亡(其中死亡人數為三十多人)一事僅以「他殺害島民的爭議從未完全平息」一句話帶過,我無從了解真實的或是虛構的小野田對此事的感受,只能從維基百科中知道他曾經捐了一萬美金給盧邦島學校當獎學金。
讀完感到有些空虛,荷索講故事的能力的確吸引人,但被隱藏的真實故事似乎沒有得到應有的展示,還有情感的匱乏,即時文字能把殘酷描述得很美麗,卻難以令人懾服。
當探險家找到小野田時的對話描述得挺有趣:韓戰、越戰發生又結束了;人類登上月球了,並發射衛星;美國人也到日本參加奧運等。透過這些世界大事突顯小野田的隔離和孤立,對他來說,這些事件有如上百個串起來的大磬壓在身上,只有嗡嗡作響轟鳴。
我查了一下盧邦島的面積,和恆春鎮差不多大。這麼小一塊地方,島民陸續被謀殺的風聲一定很嚇人。
我納悶的是,既然小野田早早就為自己獨特的經歷寫了一本回憶錄(1974年出版),荷索引用他的獵奇故事繼續虛構演繹,再寫一本二手傳記小說的用意是什麼?
為什麼不是寫那些被小野田和夥伴為了掠奪物資而謀殺的無辜農民?小野田長年神出鬼沒的擄掠威脅著島民的生命,如果小說是從被小野田槍殺的三十幾位島民鬼魂的視角出發,敘述糾纏數十年的威脅?這個角度不也很獵奇魔幻?(後來看到荷索預告2027年的新片就是以這本小說為主軸)
值得讚許的是,荷索對長年躲藏的時間扭曲感描述得很強烈、也很美,他沒有把小野田寫成一個可笑的或荒謬的人物,畢竟小野田的毅力和執著是那麼令人驚奇。即使殘酷地生存下來,小野田還是要問:這場戰爭可能只是我的夢嗎?
前陣子看《百年孤寂》的影集,同時再讀一次小說,《百》和《半》都圍繞著戰爭的虛無,兩位作者想叩問的是否都是對戰爭意義的掙扎?
最後我也只能小心翼翼地說,此路不通,請繞道。
〔書摘〕
蟬,不在乎什麼是戰爭、什麼是和平,戰爭如何命名、又是由誰賦予名稱。.你是個鬼魂,捉摸不透,是敵軍永遠的夢魘,你進行的是一場沒有榮耀的戰爭。
彷彿有個永久的同伴悄悄加入。是夢的手足,明確具備夢的質地:那就是無形無狀的夢遊時光;儘管在現實,一切都是真實的、是直接的、可觸摸的、陰森的、是不容駁斥的,如叢林、沼澤、水蛭、蚊子、鳥鳴、口渴、皮膚癢。夢有自己運行的時間,會倏地滾動向前或拉回.......我們生命之外的時間,似乎具有猛然爆發的特質,可是卻無法撼動宇宙擺脫淡漠。
真正的當下似乎從未存在,因為手的動作一做完,便已是過去;而每一個緊接而來的動作,極為未來。這裡的一切,都處於歷史之外,歷史沉默寡言,故而不允許存在於當下。
對於宇宙、對於人民的命運、對於戰爭的進程而言,小野田的戰爭毫無意義。小野田的戰爭,是想像而出的虛無與夢境融合而成的;不過,小野田的戰爭就這樣從虛無中誕生,是一樁從永恆奪來的了不起的事件。
戰爭本身不也是某種獨立生命?戰爭會夢見自己嗎?
小野田感覺天空彷彿向他揮出巨拳,雪山、冰河、深淵等不可捉摸的大自然好似要將他從中撕裂。
他倒退著走誤導敵人的那些路又是什麼?即使是倒退走的步伐,一樣是邁向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