熵 (Entropy,音同「商」) 是物理學中一個深奧卻重要的概念,它和我們日常經驗中的許多現象都有關聯。為什麼冰塊只會融化而不會自發結冰?為什麼熱咖啡放久了會變冷卻不會自己變熱?這些現象背後都有一支「時間之箭」在牽引,而熵正是該箭頭指向的方向。

熵的定義與發現歷史
在19世紀,科學家們在研究「熱」和「能量」時,發現有一種看不見的「規則」控制著熱如何流動。1850年代,德國物理學家克勞修斯(Clausius) 注意到:當熱從熱的地方流到冷的地方時,並不是所有熱量都能用來做功,而是有一部分「散失」了,像是消失在空氣中。為了描述這部分「用不回來的熱」,他發明了「熵(Entropy)」這個詞,並提出:在一個封閉系統裡,熵永遠只會增加,永遠不會自己減少。這就是我們常說的「熱力學第二定律」。
之後,奧地利物理學家玻爾茲曼(Boltzmann)給出了熵更直觀的解釋:他說,任何東西都是由非常多粒子(像分子、原子)組成,這些粒子可以有很多種排列組合。排列組合越多的狀態,就越「雜亂無序」,熵就越高;反之,組合很少、很「整齊」的狀態,熵就低。

日常生活中的熵增與時間之箭
熵增原理(熵隨時間增加的傾向)在我們日常生活中隨處可見。冰塊融化就是一個典型例子:將冰塊放在室溫下,熱量會自發地從周圍環境流入冰塊,讓冰融化成水。這個過程中,熱能從高溫傳向低溫,整個系統的熵增加了。反之,我們從未見過水自行凝結成冰塊而讓周圍變暖的情況,因為那樣會使熵減少,違背自然傾向。再比如熱咖啡變冷的情形:剛沖好的熱咖啡留在桌上,會逐漸把熱量傳給周圍空氣,最後冷卻到室溫。這是因為熱會向外散佈、能量趨於均勻,熵因而上升。而你絕不會看到一杯涼咖啡突然從空氣中吸收熱量變回燙口的熱咖啡,因為那相當於在沒有外力作用下讓熵下降,是幾乎不可能自發發生的。

我們可以想像一個「倒放影片」來體會時間之箭:想像觀看一段冰塊在水中融化的影片。如果正放,我們看到冰塊慢慢消失在水中;而若將影片倒放,畫面會變成水中憑空凝聚出冰塊,且水變得更冷。常識告訴我們,後者違反熱的傳遞方向,是不可能自然發生的,所以一眼就能看出影片在倒放。同樣地,一杯打翻在地的熱咖啡不會自動聚回杯中、碎裂的杯子不會自行復原。也因此如果有人給你看了這樣的影片,你一定能分辨影片是反著播的。這種對時間方向的直觀判斷,正是因為熵總在往一個方向增長。我們的宇宙偏好讓熱從熱源流向冷處、讓秩序走向無序,而非相反。
有趣的是,基本的物理定律(如牛頓力學或電磁學)本身並沒有規定時間只能朝一個方向流逝。在微觀尺度下,粒子碰撞和運動的方程在時間上往往是對稱的:如果拍攝兩個分子碰撞的過程,正放和倒放的影片其實毫無二致。那麼,為什麼宏觀世界充滿了不可逆的單向過程呢?答案就在於統計機率。

想像一杯涼咖啡裡有無數分子在跳動:跳得快就感覺熱,跳得慢就覺得冷。自然情況下,這些分子總是從「跳得快」的熱處,把多餘的動能傳給「跳得慢」的冷處,直到大家的跳動速率(溫度)都趨於一致。這個過程讓整杯咖啡和周圍空氣的能量變得更平均,也就是熵在增加 (能量集中在一處變成到處都有)。
理論上,分子碰撞的規則對時間並不設限,因為微觀世界可以「照著倒帶播」,粒子運動方程依舊成立。但如果真的要讓涼咖啡自發跑到「所有分子都突然一起加速跳動」的狀態,就像要求上千個骰子同時擲出「六點」,這種機率小到幾乎為零。只要分子數量很多(咖啡裡大概有 10^23 個!),這種「全體突然井然有序」的機會,就會被極其龐大的「越跑越亂」機率徹底壓過。
所以,儘管微觀定律不排斥時間反向,統計上卻讓任何大規模的「熵減少」幾乎不可能被我們觀察到。對於由天文數量的分子組成的系統(像是一杯咖啡、一塊冰),熵增就像地心引力一樣,是一條不可抗拒的「鐵律」。只有在極少數、粒子數非常少的極微小系統中,偶爾才會看到熵短暫下降的「小小波動」,但這些波動很快就會被周圍更大的熵增浪潮蓋過,看不見也感受不到。
英國物理學家亞瑟・愛丁頓(Arthur Eddington) 在1927年首次提出「時間之箭」這個生動的比喻,強調時間的單向性與熱力學第二定律密不可分。每當我們觀察到不可逆的現象,其實都是在追隨熵增的箭頭前進。過去之所以不同於未來,正是因為過去相對有序(低熵) 而未來更雜亂(高熵)。換句話說,如果沒有熵增原理,我們的時間感就會失去方向感,宇宙將無法區分昨天和明天。
宇宙的命運,熵增的宇宙
想像整個宇宙是一個封閉的大房間。大爆炸後,這個房間一直在膨脹、越伸越大。剛開始的宇宙又熱又密,但非常均勻且到處物質、能量差不多平均分配,從微觀來看粒子的排列組合很少,到處都相同,因此「亂度」不高(低熵)。但後來隨著密度的波動,能量與物質開始抱團,物質開始慢慢聚在一起,形成了星系、恆星和行星,從微觀來看這些抱團裡的粒子結構有了更多不同的排列組合,大小也不一致,因此「亂度」就提高了(高熵)。由於粒子不再平均分布,有的地方變得更稠密、有的地方更稀薄,宇宙整體就變得更「無序」了。
在星星裡進行的核聚變把氫變成氦,就好比一個「熵增」過程:它釋放大量光和熱,把高密度有序的原子,轉化成散播在宇宙中的輻射和粒子。
當我們把這些過程一路追蹤到底,就會看到一個終極趨勢:熱寂(Heat Death)。那是數十上百兆年後、很荒涼的未來,所有星星都熄滅了,物質和輻射均勻地散佈在整個宇宙,沒有任何溫度差、沒有可用能量,整個宇宙進入一種永恆平衡。那時,時間雖然還在走,但沒有任何方向性的變化了,因為「熱從熱處流向冷處」的驅動力已經消失,熵增也達到了頂點。

我的存在是什麼
熵增原理給整個宇宙描繪了不可逆的未來圖景,難免讓人對於生命和存在產生哲學式的思考。在熵增的宇宙中,生命似乎是一個反常的亮點,因為生物體高度有序、複雜精妙,彷彿對抗著無處不在的混亂趨勢。那麼,生命(包括我們人類) 的出現,是否違背了熵增定律呢?答案是否定的。生命之所以能在熵增的宇宙中蓬勃,是因為生命體並非孤立系統,而是開放系統:我們不斷從外界獲取能量和物質來維持自身的秩序。例如,人類通過進食獲取化學能、植物透過光合作用吸收太陽能,正是這些外部能量的注入使得生命體內部可以組織出井然有序的結構(降低內部熵),同時生命體會將廢熱和代謝產物排放到環境中,增加外界的熵。整體而言,生命通過局部熵減換取了自身的存在,但總熵帳目依然是在增加的。

打個比方,當你辛苦打掃房間時,房內的整潔度提高了(局部熵下降),可你本人消耗了能量並出汗、呼出二氧化碳,將熵排放到房間外的環境中了。同理,人類文明數千年來的進步,其實也仰賴不斷從自然汲取能量(燃燒燃料、利用電力等)來驅動,我們只是巧妙地將熵推出了視野之外,但並沒有憑空消除它。

從某種角度看,生命和智慧的出現正是宇宙熵增進程中一種絕妙的「副產物」。宇宙整體朝著更無序演化的同時,在一些角落(如地球) 卻孕育出更高的局部有序性,彷彿在混沌洪流中開出了一朵小小的花。正如有觀點指出的:人類和複雜生命的出現,其實是宇宙熵增背景下的一種局部體現,在大趨勢之中展現出了令人驚歎的秩序。當然,從熱力學第二定律的無情眼光來看,這朵有序之花終將凋零:隨著太陽有朝一日熄滅、宇宙最終走向熱寂,生命所需的能量差將不復存在。從這裡出發,有人不免感到一絲虛無與悲觀,認為熵增定律讓「一切終將走向毀滅」,彷彿給整個宇宙都判了無期徒刑。
「熵」貫穿了時間的始終。它讓我們明白為何時間只沿一個方向流動,也讓我們窺見宇宙最終的歸宿。對我們每個人而言,理解熵的概念不僅是一場科學知識的探索,它還啟發我們對生命的存在進行更深的思考,在熵增的宏大幕布下,哪怕最終一切歸於沉寂,生命仍將不懈地尋找屬於自己的意義,因為意義也許就在追尋意義的路上。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