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
在此謝謝所有願意花時間觀看這個專題的人,原罪之人專題終於完結了。
當時我已經讀完《瘋癲文明史》這本精神病學歷史的巨著、以及榮格的《心理類型》這本書。但我發現有許多地方太過學術化,不容易理解,在後來修改文案的時候,捨棄了大量的內容,希望讓內容容易理解。
我很抱歉榮格大師的學說幾乎被我刪除了,因為真的很難普及,需要太多佛洛伊德學派的基礎知識(那本書根本是論文)。原本我想寫更多關於榮格心理學的東西,但我發現太困難,就先擱著了。
原本我是從藥劑篇開始寫,主要目的是紀錄藥物的作用,好讓我回頭查閱藥物的特性。
後來,身旁有人碰上了一些精神問題,但又對看診感到害怕,我就將這份原稿交給他,希望他可以理解我的經歷,和了解精神病學是什麼。但他可能沒有興趣(畢竟15萬字、有憂鬱症的人誰想看)後來也不了了之。
當時的我很受挫,其實因為在宗教界服務,我接觸過很多看起來就是有精神困擾的人,但都很難說服他們去看精神科。
這讓我很沮喪,我發現這份手稿沒辦法幫助到任何我身邊有精神困擾的人,於是乎這份原罪之人就被我放著,後來都把精神投入在研究日本神道相關的書籍,寫宗教方面的紀錄。
其實我當時已經放棄這份原稿了,回頭專心在控制自己的躁鬱症上。因為病情穩定度不佳,寫作時間大幅受限,當時已經打算永遠封存這份手稿。
直到2023年,疫情解封,我們在解封過後的12小時就飛抵日本。
但當時是重鬱症加上恐慌症發作,過海關時,我還有誠實申報身上有三級管制藥。在用日文溝通了一會兒後,海關人員簽了一份文件給我,告訴我他已經查驗過了,可以放心攜帶進入日本,不必再申報。後續一切順利,感謝海關人員的辛勞。
後來從京都巡迴完該去的神社之後,我回來台灣,突然想到有這份手稿的存在,加上完稿後又在精神科累積了2年的經驗,其中有大量的藥物置換。有些東西體驗過之後,發現和當初紀錄的不太一樣,我就重新檢視這份手稿。前前後後總計花了半年的時間,大量地進行改寫和重新查證,更新最多的是藥劑篇的部分,而精神文明史的部分也重新查閱《瘋癲文明史》,修改了部分內容。
當時,因為有常前來道場拜拜的朋友,想要一些關於日本神社寺廟的基礎知識,我便將心力放在寫日本宗教的文稿,又暫時擱置了原罪之人。當時修改到一半,許多修改的內容都沒有完成。
而這份原稿一放,就直接放到2024年底。起初,我沒有任何想要再動這份原稿的打算,基本上已經被二度放棄了,直到有一天,在刷Youtube的時候,看到了神經科醫師「方識欽」醫生對躁鬱症的分析影片。
內容確切是什麼,我有點忘記,但方醫生說:「躁鬱症的人,三分之一的力氣專心吃藥、三分之一的力氣放在自覺控制、剩下三分之一的力氣,你就創作。」、「人類的文明文化,也是要靠躁鬱症的朋友們推動的。」
從那時候開始,我就在想,或許這份原稿有它存在的意義。雖然它數度被我放棄,但它仍在我的硬碟裡面躺了4年。
後來,我決定找一個地方發表這篇原稿。當時我問ChatGpt,它說Vocus是一個可以發表研究和創作的平台,且著作權都保留在作者身上,可以嘗試在平台上發表文章。
於是,原罪之人終於開始了它的旅途。
然而,登上Vocus的版本,和原稿已經有很大的差異,我是一邊整理、一邊改進內容之後才PO上來的。現在回頭看來,這份原稿已經成長到超過20萬字。
如果你看完了這部專題全部的內容,你真的很了不起,請給自己一個鼓勵。這是一個很難閱讀的專題,但你做到了。
筆者寫這部專題的主要目標,就是讓任何有精神困擾的人、能勇敢的踏出那第一步、尋求幫助。
我一向認為,人的恐懼就來自於對事物的不理解,故本專題從精神科與西方文明的歷史開始,隨後進入現代精神醫學、然後是部分常見藥物的基礎知識。而最後,則是筆者自己的經歷。而筆者希望透過提供這些情報,讓有需要的人能理解、並勇敢尋求醫療介入,不以自身有精神狀況而感到羞恥或害怕。
如果你是從第一篇看到這裡的讀者,恭喜你,你對精神科的理解,已經超越了99.99%的人。這個數字絕對不唬爛,因為筆者的醫生曾說:「當你肯鼓起勇氣、走進這個診間的時候,你已經贏過99%的人了。」
如果你只對其中幾個部分感興趣,那也無妨。只要看過任何一個章節,你對精神科的理解,依然也已經超越99%的人了。
感謝一路以來願意閱覽這份專題的人,希望這一切對你的人生有正向的幫助。
而隨後是完結之後的最後一篇附錄,後續若有新增的藥物將會更新藥物篇。
稻荷神的使者
2023年,在疫情解除之後,我們在日本宣布取消疫苗禁令之後訂了機票,在解除三劑疫苗限制的當天就抵達了日本。
實際上這次很不走運,抵達日本時,正是在恐慌症頻發的特殊鬱期,其實整趟行程很不舒服,但還是堅持的走完了。這是從疫情開始之後、闊別了近4年的日本,這趟的重點依然是京都,在京都參拜完神社之後,很快的就回到台灣。由於是疫情解除的第一波,路上滿坑滿谷全是人,那是我去過日本這麼多次以來,第一次看到這麼誇張的人潮。
由於時間序已經是2023年,距離原罪之人的故事結尾已經過了4年,這4年之間其實換過很多藥,也慢慢嘗試新的藥單,逐漸將鋰鹽當作主力藥劑使用。這次紀錄的內容,是筆者從日本回來之後,第一次回診精神科的故事。
「哦,你從日本回來了,這趟過得還好嗎?」
進入診間,醫生照慣例和我打招呼,由於已經進入鬱期一段時間,行前我有針對恐慌症的部分特別拿藥,醫生也知道我在不太穩定的狀況下前往日本,有備更多的鎮靜劑來應對突發狀況。
「不太舒服,可是還是撐過來了。」我笑著,精神不是很好。
「好喔,這次的藥還可以嗎?效果怎麼樣?」
「現在是還好,只是恐懼感有點強,不知道為什麼,這期特別容易覺得害怕,意外的心情沒有不好,就是恐懼感特別強。」
「是,情緒的部分有拉得住的話,我想想加什麼比較好。」醫生查閱電腦上的資料,很快的就有結論。
「我開Sulpiride給你,先用低劑量測看看,這顆低劑量可以抗焦慮,對恐慌也有效,我們先試試看。」
「舒必利嗎?那個抗精神病劑?」我問。
「呵呵,這顆你也知道喔?」醫生笑了一下,接著繼續介紹:
「這顆喔,就是效果不好,他要吃到有Antipsychotic(抗精神病)的效果,要吃很多,而且要一天吃很多次。效價很低,現在都拿來做輔助抗焦慮、抗憂鬱作用比較多。像隔壁那個腸胃科,如果有人腸胃有問題的,這顆常常會拿來用,已經變成腸胃科在用的藥。」
「哦?也就是說它抗思覺失調症的效果不是很好?被淘汰了?」我問。
「對,現在都低劑量使用,其實他抗精神病的效果比你之前吃過的差。要壓幻覺,劑量通常要400mg。抗焦慮一天50~150mg就差不多。」
聽著醫生說到抗幻覺這件事情,我忽然想到一件事。
「對了,對於幻覺這件事情啊…」
我不假思索地說著,其實這幾年來和醫生談論宗教和幻覺的事情,已經交流過很多,所以比剛開始接觸精神科來說,更容易說出有宗教幻覺的事情,而醫生也是習以為常。
「是。」
「如果我現在有幻覺,那我是不是要…吃多一點Antipsychotic(抗精神病劑)?」
「哦?你現在有幻覺?」醫生看了一下電腦螢幕,然後想到:「喔,因為你剛從日本回來嘛。」
醫生完全理解我去日本到底在幹嘛,知道我是神道教的信者,完全對此見怪不怪。
「就是阿…我覺得這主要是宗教因素,你知道有一個很有名的神社,裡面的那個、神的使者,是狐狸,你知道嗎?」我概括的介紹著。
「喔,以前有聽你說過,那邊是你們去京都一定會去的地方嘛。」醫生雖然不知道是哪間神社,但他大概已經理解了我想說什麼。
「對,伏見稻荷大社,是我們道場日本神明的祖社,所以都會回去。」
「恩,類似回家進香這樣?」
醫生笑了一下,由於跟很多宗教人士交流過,因為很多宗教人士碰到那種真的是精神問題的,就會來找他求救。醫生看久了,大致上也知道民俗宗教在幹嘛。
「沒錯,可以這麼說。然後阿,其實我現在的疑惑是…」我把手伸出來,然後對著旁邊的椅子上、對著空氣,像是摸貓或摸狗的頭這樣,摸了兩下。
「就是…我會覺得有一隻狐狸,一直跟在我身邊。而且阿…我是摸的到祂的,你知道那種感覺就是…摸的時候手居然有觸感。」
「哦,這就很特別。」
醫生想了一下,然後問我:
「祂會咬你嗎?還是有什麼…你覺得不舒服的地方?」
「沒有。」我搖搖頭。「祂很乖,只是會像小動物這樣會磨蹭幾下,我還感覺的到有毛毛的觸感,大腦會一陣麻。我在想,這種幻覺是不是要多加Antipsychotic去壓制比較好?」
「哈哈,祂沒有怎樣的話,那我覺得是不用啦。」醫生笑了笑,然後搖搖頭,似乎覺得無所謂。
「我是想說,現在用鋰鹽為主,沒吃什麼Antipsychotic,對幻覺壓制力是不是比較弱?」我有點擔心。
「沒關係啦,你的情況可能是開始脫離鬱期,有點往躁發展,多巴胺系統開始激動了,多少會有幻覺,我是覺得還可以。」醫生一派輕鬆的說著。
「這樣有幻覺沒關係喔?」我是有點驚訝。我本來預計會要加藥。
「對阿,如果祂沒有怎樣,那不用特別去加藥,除非你覺得很困擾,我們再來處理。」醫生回答。
「你知道,關於這種幻覺阿,精神科有很多故事。」醫生把背靠在椅子上,表現一種輕鬆的態度,開始講他的經歷。
「我以前在桃療當總住院醫師的時候,你知道那個病床間阿,常常會有很多很神奇的事情。」醫生有點竊笑的說著,分享他那閱歷豐富的住院醫師經驗。
「你知道以前,很多那種護理師阿,都會通報,說有病人突然跑出來到處躲。阿問病人說怎麼了,他就說有鬼拿刀子在追殺他,他很害怕所以到處跑。哇,整間的病人都被他弄的很激動。」
醫生邊說邊笑,我也跟著笑了一下,然後說:
「思覺失調症病床的那種?」我挑眉,猜測了一下。
「恩,思覺失調症。」醫生肯定的說著。
「幻覺?」我試探性地看著醫生。
「沒錯,幻覺。」醫生堅定的看著我。
此時我們兩個不約而同都露出了詭異的笑容,儘管隔著口罩,看那眼角上揚的樣子,都知道彼此在笑,雖然聽起來有點沒有道德。
「所以喔,唉,這種時候,我們就會覺得要治療嘛。因為他這麼害怕,你不讓他鎮靜下來、不要這麼恐懼,那他也很不舒服,這樣對他的病況不好,這種我就覺得要醫。」
「說的也是。」
一切聽起來是這麼理所當然,這就是精神科的日常。
「所以說,那種會讓你害怕的阿,覺得很恐懼、很不舒服的,我就會覺得要治啦。像剛剛說的那種,基本上不要讓他這樣害怕、然後在病房到處跑,那其實很麻煩。」
「確實,這樣護理師也會很為難。」
「對阿,所以像你這種,如果也不會讓你害怕、你也不會覺得不舒服,那我覺得先不需要治療啦。」
醫生理所當然的說著,對這個身經百戰的專科醫生來說,什麼怪東西都也不奇怪。
「好吧,那就暫時這樣就好,其實我覺得狐狸滿可愛的,沒什麼不好。」我放心的說著。
「是阿,那就沒關係,不會不舒服就好。」
我滿意的點了點頭,忽然想到一件很久以前就想問的事情。
「我在想阿,躁鬱症和思覺失調症都會有幻覺,那到底要怎麼分是不是躁鬱症?還是其實是思覺失調症?」
「這個問題問得很好。」
醫生靠近桌子,把手放在桌上,開始解釋。
「舉例來說,思覺失調症的人,基本上講什麼話你是聽不懂的,他們的語言邏輯能力通常都有問題,所以聽不出他想表達什麼,或是會說一些邏輯很奇怪的話,所以其實很好辨認。因為太奇怪了,一般人都可以感受到那種怪異的感覺。」
醫生停頓了一下,然後繼續解釋:
「但是,你這種就一定是躁鬱症。」醫生很確信的說著。
「為什麼?」我問。
「因為你的邏輯能力很好,甚至比一般人要強,這種不太可能是思覺失調症。在比較嚴重的精神疾病裡面,只有躁鬱症的輕躁、有可能強化認知能力,讓人思考能力變強。但思覺失調症就完全相反,發作起來,基本上講話都沒有邏輯的,做事起來也會很奇怪。」
「哦,原來是這樣分的?」基於一些自己對精神病學的研究,我很快理解了。
「其實差很多,溝通幾次就能分出來。所以有人會懷疑說有些社會案件,是裝病騙醫生、說要脫罪的那種,就我來看很難。」醫生說著。
「是說,如果要騙醫生,大多數的人,其實根本不知道真正的思覺失調症是怎樣,對吧?」我大致上可以理解。
「對阿,而且你也吃過Antipsychotic(抗精神病劑)嘛。你也知道,那個正常人吃下去受不了的。」醫生很肯定地說著。
「對,躁症都撐不住了,正常人會被拖垮。」我很肯定,我太清楚那種神經系統被大力壓制的感覺。
「是阿,可是思覺失調症的人,吃了藥之後反而會比較正常喔。有沒有裝病,藥吃下去,很快就知道了。」醫生笑了一下。
「哈,根本不知道真正的思覺失調症是怎樣,忽然要假裝也是很難。」我也笑了一下。
「就我的經驗是真的很難。」醫生也笑了。
在一段時間的沉默後,我知道,這次的會診也該結束了,後面還有很多人在等著呢。
「好囉,我新開這顆給你,就試試看,我們觀察看看效果如何,其他鎮靜劑你手邊存量夠嗎?」
「夠,下次再補都還有剩。」
「好,這次開兩個禮拜,下次見。」
我想,有時候,幻覺和現實並存,也不會有什麼問題。如果一生都得與這些宗教幻覺共存,那也無所謂。
畢竟接下來,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原罪之人的旅途,還遠遠沒有結束。

謹以此對一路陪我走來的神明致上敬意,若沒有這些神秘體驗,便不會有原罪之人這部作品的誕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