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火車站時和老媽聯絡,說不需要來接我,可以自己去醫院。
在站前廣場租了”V-bike”;腳踏踏板,肩扛行李袋和電腦包,汗水淋漓,滾著兩顆輪子,回家一趟。來不及梳洗了。
東西放了,換了機車,騎到醫院。
到場發覺:叔叔、伯伯、嬸嬸、堂哥、堂姊、堂弟……等人,已經圍聚在病榻前。
「回來啦?」
點點頭。
「回來啦?」在我聽來傳達更多多餘的意思,分外刺耳。
幾乎所有在病房列隊等候的親戚,都知道小草現在是無業遊民。
我們幾個先返鄉、到醫院列隊排好的家屬遂開始分配留守的時段:該做事的去做事、該睡覺的去睡覺;請完假過來的、沒班能上的就留下來分配時段。
體力比較好的孫子輩去排大夜班。
堂哥他們已經輪過了前一天的小夜、大夜班。
我剛好當天才回來。這天的大夜遂空出來。
我大哥──掛兩輪像塗到木炭屑的黑眼圈──疲憊地瞇著眼,嘆了口氣,勉為其難說:
「換我──」
「我顧。」現在沒工作、遊手好閒的嫩草自告奮勇舉手。
「啊今天還沒人排。」他堅持要顧今天。
我知道他隔天需要上班,遂讓有工作的勤勞壯年老哥去顧小夜,自己則回家準備好要在醫院度過一個晚上「可能」會用上的東西。
尤其需要「特別」備好「必需品;」你不會預料到會不會有「出夜勤」的醫護夜半來查房的時候發生什麼趣事──なんちゃって。
分配完後,其餘人就先回去休息。
原以為「顧大夜」只不過是熬夜不睡盯著躺在床上的某人直到天亮──聽起來頗簡單,不是?
在醫院能做什麼?──在醫院能做任何事情;在醫院有的是時間做任何你想做的事──你可以盡情數日子,三十歲生日前的倒數計時──待在醫院,還可以大口吸──嗯──氣,瀰漫消毒水的「香味,」然後你有的是時間做愛做的事。
待在醫院很棒。
數日子是很愉快,但我想還是需要動動手指、打打字,從事一些看似有產量的勞動──趁焦慮感逼瘋自己之前,趁衝動跑去搶針頭往自己頸動脈用力一插之前──
我把筆電擱在腿部,在全暗的病房裡打字,心想,落後的進度可以慢慢補回來。
我打字打到一半,心裡卻焦躁起來,根本無法專心寫東西。
深夜裡看顧病患是極大的精神折磨。
原以為訪客時間一過,院內便會清閒下來;實際待過方知夜半的醫院是不休眠的。
實際情況是:夜深人靜,反而讓儀器的聲響更加清晰。
常常指頭停在按鍵上正要按下,床前某個儀器便會突然作響。
我就擱下筆電,慌慌張張抓起緊急鈴,請醫護來檢查。
確認沒事之後,留下我一個人繼續顧床。這時又更尷尬了,因為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好不容易克服緊張,坐回副床,架好筆電,接續剛剛未完成的篇章,馬上又受呼吸器規律的送氣聲干擾。
這不打緊。最讓人焦慮的莫過於不知何處傳來,在走廊上迴盪的腳步聲。
本想起身去察看,卻怕「真的」是什麼不乾淨的東西,就嚇得跌回座位。暗夜裡的寂靜著實令人心驚膽戰。
外頭安靜下來了,只剩呼吸器規律的運作聲,強迫病患吸吐,將氧氣像灌氣球一樣灌入老爺子的肺部。
老爺子受不了被強迫灌氣,便持續用手撥開呼吸管;我得扮黑臉,將不斷送出壓縮氧氣的面罩壓回他的臉上。
他露出不能諒解的表情,彷彿透過眼神責罵:你為什麼要這樣對我?
這不是我的錯──老爺子,你會罹癌不是我的錯──正如,你會渾身插滿管子,生殖器又被硬插入一根長塑膠管,根本不是我的錯──
誰會希望被裝上這種鬼東西?──哪個在國外生活的孩子或孫子,總想趕著回來看老父親或祖父最後一面,對吧?
身為將死之人就有義務死拖歹活,不惜一切代價,撐到所有人都蹭到病床邊,親眼看過他將死的容顏對吧?
留守在旁的家屬更有義務讓所有親戚在來得及跟兄長、族長道別,就算靠機器也得讓那具老邁身軀繼續撐下去對吧?
用再先進的醫療器材都不為過──就算這副殘破不堪的臭皮囊(裡面爛到差不多了)承受不起更強的氣壓的壓迫。
生者有義務要讓人不死掉──醫事人員有義務在家屬面前昧著良心說「再堅持一下還可以」然後用神奇的醫療科技對這副乾癟、插滿塑膠管的軀體維持「生命徵象」──讓該死的儀器上的數字維持住,「生命徵象穩定」──
這不是我的錯──
每個人都在做該做的事──去你──家屬就該排排站好,依序靠到枕頭旁邊讓自己被緊閉眼皮、插滿管線的親人看──
這不是我的錯──
醫生就該說「再拚拚看」然後安排護理師來把那什麼ㄒㄧ、ㄧㄠˊ──都用上然後什麼、什麼什麼性器都插進他身子讓他胸腔裡邊那顆羸弱的心臟繼續跳動直到所有親屬全到場親眼瞪著心電圖拉成直線──對吧?
對嗎?對嘛!這不是我的錯──
作出插管決定的根本不是我──在病榻旁,小孩子根本沒說話的權利。
病患也該做該做的事;該做的事是不是就是讓還健在的「後生」們做出「艱難的決定」──這不是我的決定;都是醫生這樣囑咐,都寫在病歷表上,自己去查──
我們幾個孫子輩的,偷偷走出病房,圍聚在走廊轉角、離電梯不遠的角落,自以為很厲害、都醫療專家,在那邊激烈討論:
請勿於走廊、電梯等區域討論病情
有個七八ㄒㄧ、ㄒㄧ、ㄧㄠˊ用喔──至少先達成我們幾個的共識……
我們幾個共識ㄒㄧ、ㄧㄠˊ喔──孩子輩就鉈碼閉嘴乖乖列隊站好──我就很困惑啊──站在走廊上討論病情有個鳥用喔──這根本不是我們能決定的好嗎?
好吧?好嘛!
老爺子該繼續這麼痛苦嗎?
他這副德行,還能算是活著嗎?
繼續讓氧氣機,往乾癟的肺臟灌入純氧,這樣規律地持續一送一抽;人則像顆漏風的氣球,怎麼也灌不飽。
難道,一個活超過八十歲的長者,該享盡榮華富貴──就算沒大富大貴,也至少歷經榮辱、經歷滄桑;看盡人生的浪花、低潮,以及一生一遇的大浪──此時此刻不正是接近生命盡頭的時刻了嘛──還得接受這種對待?
為什麼得受這種羞辱──
這根本不是我的錯──
我躺坐在能充當床供家屬休息的長椅上,仔細回憶他還健康的樣子──還能挺著腰桿與老鄰居為老屋改建的事抬槓、對罵,甚至威脅要拆人家大門──再怎麼召喚記憶裡仍健朗的他,卻無法置換掉躺在病床上,這張消瘦如乾骨的面容。
驚覺:跟他從未有話可聊。
我唯一記得一件事。
大概這件事將永遠刻在記憶當中,並時不時被喚起,伴隨心痛、愧疚。
就是某次他拉錯誤警報,害我以為行動不便的祖母在廁所摔倒。
原來他只是自己在家無聊,想找個孫子來聊。
當時大學放暑假在家的我以為祖母生命垂危差點call所有親人過來──結果老爺子嬉皮笑臉地說想分享他讀某本書的心得。
(他近幾年來,我想是因為記憶力衰退吧,行為表現慢慢退化為童稚時候的模樣,尤其在孫子面前,幾乎就像個老頑童。)
我當場跟他對罵了起來。
看現在這什麼樣子──情けない──老爺子要走了,對我這個「飼這無效」的孫子最後印象是什麼?
「無路用閣不孝」的孫子──呵呵……想這些又有什麼用?
現在跟臥病榻、沒辦法講話的老人謝る?──それに何の意味があるの?もう遅いぞ──今さら謝っても、もう遅いよ。
老爺子撥弄面罩,害那台該死的呼吸器不停發出警示聲──幾乎要把我逼瘋──算了。
算了。
我按下求助鈴,讓別人去接手這種麻煩。
不用多久,值夜班的呼吸師就過來處理這台呼吸器,替老爺子調整面罩跟送氣氣壓,好讓他舒服些。
只排到一天大夜。
輪班結束之後,立刻奪出病房。當下只想著逃出醫院。
騎上從家裡騎過來的機車,連早餐都懶得張羅了,疾馳奔回老家,回我原本的房間,門一帶上,啥也不想管,躲進被窩,嘗試讓睡夢奪走意識,順便帶走記憶中老爺子前一晚駭人的表情。
發誓再也不徹夜留守在病榻旁。
(下一小節)
===================================================================
至:“Le Cœur, Une Petite Ville Isolee”_2. 「清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