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有多少人的青春,是在港片的陪伴下度過的。

那是一段無可取代的時光——成龍的飛簷走壁、周星馳的無厘頭瘋語、《超級學校霸王》的奇幻亂鬥,還有麥兜那隻看似呆萌,卻滿腹滄桑的小豬……這些角色、這些影像、這些台詞,在記憶的光影中仍閃爍如初。

港片,是香港曾經最璀璨的文化輸出,也是無數觀眾心中不分國界的娛樂象徵。從黑幫片、鬼片到動作武俠與搞笑鬧劇,港片像一座擁擠卻繽紛的夜市,什麼味道都找得到,也什麼界線都敢踩。那時候的電影沒有政治審查的鉗制、也尚未進入社會道德過度潔癖的年代。許多今日看來「低俗」的梗、今人難以啟齒的情節,在當時卻是街頭巷尾人人傳誦的笑料與話題。

譬如《人肉叉燒包》,改編自真實社會案件的血腥驚悚,不僅為黃秋生奠定演藝地位,也開啟了一整波人皮人肉的恐怖片潮流。在那樣一個還能拍出陰暗角落、講述社會現實的年代,電影不只是娛樂,更是一種殘酷但真實的社會反映。
有趣也可悲的是,很多傳說中的經典港片,實際上都是在黑幫押制與資金籌措混亂的環境下拍成的。那個時代的香港影圈,混亂中帶著野性,暴力中蘊含創造力,就像同一時期的台灣電影產業,充滿矛盾卻能開出奇花。

可惜的是,1997年之後,這一切漸漸改變。

政治的回歸,不只是國族認同的重新書寫,也帶來了審查、資金壓力與題材侷限的全面蔓延。香港影視業的榮景逐漸崩解,曾經熠熠生輝的影人或轉往大陸市場、或轉型電視劇、或就此沉寂。每當看到港片又宣布「要拍大製作」時,心中總會浮現一種莫名的牴觸感——怕它只是空殼的致敬、蒸餾過的懷舊、或是討好市場的虛假重生。
真正讓我動容的,反而是像《年少日記》這樣低調內斂、靜靜描繪人心的作品。它不依賴大卡司或特效,而是誠實面對香港社會的傷口,用溫柔但銳利的語言訴說哀愁。這樣的港片,才真正延續了那個「敢拍、會拍」的精神。
而在這些熱鬧與悲鳴之中,麥兜無疑是一道特別的風景。

剛看到《麥兜故事》時,我原以為那只是部適合闔家觀賞的動畫喜劇。沒想到故事中藏著的,是滿滿的洋蔥,是基層市民的生活寫照與童年挫敗。吃不起火雞只能幻想、無法去馬爾地夫只能在地圖上畫圈,這些幽默背後的失落,才是真正屬於香港人的現實寓言。比起那些大談夢想與成功的主旋律,《麥兜》反而更動人,因為它誠實、真切,讓人笑著笑著就哭了。
後來的《春田花花同學會》、《菠蘿油王子》、《麥兜響噹噹》等續作,也繼續用荒謬與童趣描繪成人世界的無奈。它們像是用粉蠟筆畫出的現實,一筆一劃都輕柔卻沉重。那是港片少見的、可以真正讓孩子與大人一同觀賞的作品,是難得不流於色情、暴力或庸俗的大眾藝術。
然而,隨著大陸市場的擴張與政局風波的加劇,《飯寶奇兵》等後期作品開始明顯失去原味,為了審查與票房而妥協,讓原本那份「地道香港味」徹底被稀釋。如今要再看到新的麥兜作品,恐怕也只是遙遙無期的等待了。
說到底,大眾對港片的印象仍停留在無厘頭、暴力黑幫與驚悚鬼片。那當然是歷史的一部分,也是經典的基礎,但卻無法遮蔽整個時代更豐富的面向。真正能闔家觀賞、跨世代共鳴的港片少之又少,而《麥兜》無疑是鳳毛麟角的存在。
現在再回頭看港片的黃金歲月,不免讓人懷疑:這樣的榮光是否永遠過去了?而台灣——這個曾與香港並駕齊驅、也曾陷入產業寒冬的島嶼,是否又將重蹈覆轍?
這幾年,台灣電影注入了不少資源與投資,看似欣欣向榮,但是否能擁有真正長遠的創作自由?是否能創造屬於自己時代的經典?又是否能避免步上過度迎合、失去靈魂的老路?這一切,都仍有待觀察。
只是我相信,真正的經典從不只存在於票房與口碑之中,它們來自那個最純粹的創作動機——不是為了什麼市場趨勢、政治正確或平台演算法,而是源自一個社會、一道傷痕、一次真實的情緒。
港片曾是那樣的存在。願未來的華語電影,也還能走回這條誠實之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