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們日常所見的影視與漫畫裡,有許多耳熟能詳的角色——查理·布朗手足無措、永遠輸球卻始終保持溫柔;大雄總是靠著未來道具翻轉命運。表面上,它們或許只是兩個國度裡最具代表性的「可愛魯蛇+萬能搭檔」組合;但若我們再往文化深處看,就能發現:查理·布朗與史努比的世界,從骨子裡流淌的是一種「接受不完美、尊重個體存在」的西方精神;而大雄與哆啦A夢的故事,則是凝結了東方社會「以努力改變命運、以道德自省構築價值」的刻板寓言。這種看似相似,實則背道而馳的敘事基因,正好映照了東西方在「童年想像」、「成人與兒童關係」、乃至「錯誤與成長」等面向的根本分歧。
童年角色:小大人與未成熟的大人

在西方的漫畫與動畫裡,孩子通常被視為「有能力擁有獨立思考」的個體。查理·布朗並非一味要 「贏得比賽、成為英雄」,他永遠輸掉棒球賽、追不到紅髮女孩,卻依舊有人愛他;史努比雖然不說話,卻是他心中對自由與想像的投射。整個《Peanuts》系列的核心,不在於「孩子要如何改變自己才能符合大人期待」,而是「在那些失敗、被排擠、心裡陰霾的瞬間,孩子依舊可以被理解、感到共鳴、找到幽默」。這背後要追溯到西方自20世紀中葉以降對存在主義與個人主義的重視:孩子不僅可以保有不完美,更容許透過失敗來體悟人生的不確定,這本身就已足夠精彩。
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日本兒童文化中的角色定位。在《哆啦A夢》的敘事裡,大雄是個典型「欠缺努力、需要糾正」的角色:他不僅學業不佳、膽小懦弱,還經常逃避責任;哆啦A夢在每次危機中出場,既是大雄的糾察者,也是他逃避現實的救贖之手,但救贖的代價往往是「懲罰失敗,讓他認識錯誤、改正行為」。每話情節合上,都會透過幽默甚至帶點催淚的方式,告訴孩子「犯錯可以,但不改過就會吃苦頭」。這種「萬能夥伴+教化式糾正」的模式本質上強化了「東方孩子必須透過努力與反省才能獲得認可」的價值觀;孩子不被容許停滯,無論多麼可愛的瑕疵,都必須被社會或大人所「糾偏」。
幻想與現實:逃避式 vs 功能性
史努比在自己的幻想中化身飛行王牌,就算夢想跌落,也不影響日常真實的困境與幽默;那只不過是他的一種「逃離現實」的方式,而不改變現實本身。相反地,大雄之所以獲得幻想助力──不是來自他自己內心的想像,而是哆啦A夢道具的「外在干預」,每一次使用都帶來「後果與教訓」:或讓他臨時成為天才,卻最終被迫直面懲罰;或賦予他瞬間解決問題的能力,卻又讓他因操控不當而崩潰收場。從更高層面而言,西方的「幻化逃離」,是提醒孩子:你可以有一個內在空間來調劑現實;東方的「工具式幻想」,則要教他:任何脫離現實的快樂,最終都要回到「要守規範才能生存」的大框架裡去。
兒童敘事:接受與改善、生存與勝利
在西方經典之中,《查理布朗與史努比》講的是存在主義式的「活在不確定裡」;《卡爾文與霍布斯》則更進一步:卡爾文逃避功課、破壞教室,故事從不附和大人「先沉下心、再奮鬥」的行為規範,反而把錯誤當作探索自我、挖掘想像力的契機。大人往往要去理解卡爾文的內心,而不是硬性糾正;這種敘事傳遞的訊息是:孩子的任性與失敗,不見得是不道德,而是個體在認識世界與自我的過程。
在東方,同樣是孩子的任性與失敗,卻傾向被框定為「道德欠缺」,必須透過「懺悔」、「努力讀書」、「服從成年人」等橋段來完成教育意義。從《櫻桃小丸子》到《蠟筆小新》,即便展現出一點點小淘氣、大人也會用「這樣不好!要反省!」把它拉回「乖孩子應有的軌道」;情感橋段往往以「懊悔→被原諒」或「受到教訓→進步」作為結尾,讓讀者/觀眾感到「錯誤有代價、努力才能獲救」。
文化心理:羞恥文化 vs 罪惡文化
如果我們把東西方的差異再往背後追究,其實可用「羞恥文化」(Shame Culture)與「罪惡文化」(Guilt Culture)來解釋。東方社會長期深植於儒家倫理與集體主義框架裡,一旦孩子「做錯事」,不只是個人的問題,還牽動到家族與社會的面子——錯誤被視為「讓長輩丟臉」、「讓老師失望」、「讓同儕看不起」,因此必須盡快「改回正軌」。相對而言,西方社會更強調「內在良知」,即使犯錯,也先問「這樣做是否違背了我自己內心的道德標準?」而不是「功課比別人差就要蒙羞」。西方角色更早就學會「自我救贖」,東方角色則必須有大人以外在壓力來強迫自省。這也是為何查理·布朗的「永遠輸球」能成為一種被人接納的幽默;反倒是大雄若不長進,觀眾就會對哆啦A夢為何不「把他糾正回來」感到不安。
孩子的地位:群體一員 vs 心靈主體
西方的許多經典不將孩子定位為「得服從大人、盡孝盡責的機器」,而是把他們當作在成長的「心靈主體」來看待。每一次犯錯後,他們需要從失敗中汲取經驗,而大人角色也往往被賦予「向孩子學習」的功能——諸如《天外奇蹟》(Up)裡卡爾老爺爺從小男孩羅素身上重新領會什麼是真正的陪伴;或是《神偷奶爸》(Despicable Me)中,格魯在三個孤兒的陪伴中重新理解親子之愛。當錯誤不再是「必須被懲罰」的罪過,而是一種「彼此學習、彼此療癒」的途徑,孩子不僅能保有尊嚴,也能讓大人走出自以為是的框架。
相對地,東方主流敘事傾向把孩子視為「大人美好願景的延伸」,必須「爭氣」、「成才」,孩子的核心任務從小就是「不要拖家族後腿」。即便有些作品試圖呈現孩子的內心世界,最後也往往回到「孩子要懂事」、「孩子要努力讀書、努力向上」的既定價值。這種敘事邏輯無形中壓抑了孩子的自主性,讓一旦落後分數、心情低落,就必須迅速透過「大人式教導」來找回自尊。
議題延伸:神經多樣性與道德敘事的無聲缺席
更讓人遺憾的是,在東亞兒童影視與動畫長期營造的「錯誤即污點、懲罰即教育」氛圍裡,神經多樣性(Neurodiversity)孩子從未被真正看見。諸如自閉症、注意力缺陷過動症、感官敏感、高功能焦慮……這些並非「道德欠缺」,而是大腦運作方式與常態不同;卻常常被粗暴地歸類為「不努力」、「不夠乖」、「社交不合群」。當我們在《長江七號》裡看到父親對小狄的「你要成才、不許鬧脾氣」的高壓管教時,無意間加深了神經多樣性孩子「必須偽裝成典型孩子才能生存」的心靈煎熬。這些孩子很容易被同齡人排擠,而在家裡只能吞下大人「你要爭氣,別人都能做到你為何不行」的辱罵,最終把自我價值感歸咎於「我不夠好」。
與此相比,西方作品對神經多樣性的呈現更能夠「同理而非苛責」。像《腦筋急轉彎》(Inside Out)敢於透漏孩子情感的焦慮與憂鬱;《異類》(Atypical)勇於描寫自閉少年追求愛情與獨立生活的真實困境。大人不再是施加懲罰的裁判,而是學習如何理解與支持;錯誤與挫折不被當作道德失誤,而只是陪伴成長的必經階段。這樣的文化氣氛,讓神經多樣性不必「偽裝正常」,而是被當成一種「正常中的多樣」,獲得最大程度的同理與接納。
日本文化中的「恥」與「表面和諧」
即便日本擁有堪稱世界頂尖的精神醫療與心理學體系,卻仍在大眾文化裡對心理健康與神經多樣性保持沉默。這其中最核心的原因,可以歸結為日本文化裡根深蒂固的「恥文化」(shame culture)與「建前」(tatemae)邏輯。在這樣的脈絡下:
- 「給別人添麻煩」是最忌諱
若一個孩子因自閉或ADHD而行為與眾不同,他就可能被視為「連累家人,也讓老師、同學困擾」;比起直接被歧視為「怪胎」,更令人不安的是——那等於破壞了整個團體的表面和諧。既然「不說」便能維持所謂的平靜與秩序,大眾媒體就寧可用「大雄只是懶惰」、「翔太只是膽小」來掩蓋可能的神經多樣性議題,而不去正視「他大腦運作方式與你不同」的事實。
- 集體議題較容易被接納,個體異質卻被視為「不堪的異端」
當宮崎駿透過《風之谷》、《幽靈公主》、《風起》揭露環保危機、戰爭破壞或核災創傷,他是在召喚「保護孩子與地球」的共同情感;但若有人想在動畫裡正面描繪一位有輕微自閉特質的主角,立刻就會被質疑「這樣的題材會不會看得孩子不舒服?」、「為何不拍更輕鬆甜美的故事?」。集體性、公害性、災難性,因為牽動所有人而具備「正義感光環」;個人性、內在性、心理性,卻往往被看作「會破壞和諧」而被無聲壓制。
- 對精神與性別議題的「隱喻式美化」
即便一些晚間或青年向動畫如《虛構推理》、《來訪者》等開始「含蓄」地提到焦慮症、抑鬱症或LGBT元素,但多半需要透過「魔幻隱喻」或「科幻架構」來包裝,難以讓五、六歲孩童在畫面與語言上直面「真實存在的心理多樣性」。大人寧可把這些題材放在「深夜檔」或「小眾展映中」,而不是讓它們成為孩子每天能輕鬆點開的主流內容。而這正反映了日本文化在「表面和諧」與「內在差異」之間,一直還沒有真正打通的管道。
西方敘事的「去污名化」與「多元包容」
相比之下,歐美自20世紀中期起就開始了各種「去污名化」(de-stigmatization)運動:從同性戀解放、愛滋病抗爭,到後來對憂鬱症、自閉症、注意力障礙等「腦科學差異」的公開討論。這種社會趨勢迅速蔓延至影視與文學領域,讓更多原本被隱藏的議題能夠在孩童與青少年面前坦然呈現。舉例來說:
- 《腦筋急轉彎》(Inside Out):以擬人化的方式讓孩童理解情緒波動、憂鬱與焦慮,不僅獲得了票房佳績,也讓家長和老師能夠「打開話匣子」,去跟孩子談「為什麼會難過、為什麼會害怕」。
- 《異類》(Atypical):一位自閉少年追尋情感與獨立人生的過程,並非被迫去當典型孩子,而是被允許保有他的思考與同理,這種同理關懷甚至讓他引導家人去重新學習愛與尊重。
- 《大英雄天團》(Big Hero 6):雖然主軸是拯救校園與城市,但裡面對主角貝麥克思(Baymax)這樣一位聚焦於「療癒旁人」的機器人設定,也隱含對精神創傷與療癒過程的溫柔描摹。
而在歐美的動畫與漫畫世界中,孩子的自我價值往往被放在最前頭:錯誤與失敗不再是道德污點,而是一個接近自我真相的契機;大人不再是絕對權威,而是「需要學習如何與孩子共同成長」的夥伴。當錯誤無須掩飾,神經多樣性、LGBT等議題也便有了在主流敘事中出現的土壤——這是一種以「人本立場」出發的創作邏輯。
東西方差異的文化根源
要更深刻地理解這些差異,我們得回到更廣闊的文化心理層面去看:
- 個人主義 vs 集體主義
西方文化強調「我是誰,我要忠於自己的內在」;東方文化則更講「我該是誰,要符合家庭與社會的期待」。這種價值觀的差異,決定了角色是否有「被允許犯錯」的空間。
- 文明敘事取向:存在探索 vs 道德教化
在西方,故事往往不是「讓你變得更好」的教科書,而是一面鏡子,看見「人為何落敗、為何脆弱、為何要尋求理解」。在東方,許多敘事依舊承載「教你如何成為更好人」的功能,錯誤無法成為自我存在的證明,而必須被快速糾偏以保全「家族榮譽」與「社會秩序」。
- 羞恥文化 vs 罪惡文化
東方的「羞恥文化」把錯誤視為「家族/社會恥辱」,西方的「罪惡文化」則更側重「是否違背了自己良知」。「羞恥」讓人壓抑、隱藏;「罪惡」讓人自省、公開。這恰恰說明了為何同樣是「孩子被罵了一頓」,在日本與美國的觀眾心裡產生的情感回響截然不同:前者是「孩子讓家裡丟臉」,後者是「孩子內心受創,需要安慰」。
如果要讓東方故事勇於正視多樣性、扭轉敘事邏輯……
我們不可能一夕之間就翻轉千年累積的文化習慣;但從幾個關鍵位面來說,東方兒童影視與漫畫若要更具包容性,需要做到:
- 真正把「孩子作為主體」
故事情節不再只是為了「教孩子乖」,而是要呈現他們不同節奏、不同思考方式下的喜怒哀樂,讓大人從中學會同理與支持,而非單純批評與懲罰。
- 讓「錯誤」成為一種可被討論與理解的過程
而非「做錯就得趕快道歉、趕快改正」,應該更多地呈現「為什麼會錯?孩子的思維是怎麼運作?可以用什麼方法去理解他?」例如:若大雄真的只是專注力不足,為何不給他一段喘息空間,而是一次次讓哆啦A夢拿道具來「改造」他?若小丸子偶爾任性,能否先去看她是不是有隱藏焦慮,或是家裡發生什麼,她才會用「鬧脾氣」方式去表達?
- 鼓勵創作者用更直接的方式呈現神經多樣性與性別多樣性
比如可以在小學校園裡設計一位自閉孩子,不再只把他當作「奇怪的配角」,而是讓我們有鏡頭去看到他的內心世界與家庭反應;或是推出一個小女孩角色,她的性別認同與大人不同,並用最直接的敘事去探索「父母、同儕要如何理解並尊重她」。這需要電視台、動畫公司、漫畫雜誌的共同支持,也需要創作者勇於挑戰「主流觀眾可能的擔憂」,但從長遠而言,唯有讓所有孩子都能被敘事框架包容,我們的文化才會更豐富、更健全。
結語:當我們說「滋潤文字」,其實是在為更真實的對話留白
將這份文件中的每一段文字都化為一篇完整的長敘述,並非要把它變成冗長的理論匯集,而是希望在文字的流動裡,讓人能夠感受到:「東西方文化之間有多少無形的牽絆,同時孩子從小被灌輸了哪些價值與思維?而面對神經多樣性、性別多樣性,我們又能跨越哪些框架去真正看見、更真誠地對話?」
當我們撕掉「孩子該如何變好」的既定敘事面具,讓「他們就是這樣的人」成為第一句開場,那麼孩子才不會因為「做錯」而被標籤;他們可以因為「本來就是不同」而被理解、被尊重、被接納。這才是讓文字真正「滋潤」的力量——讓每一個被忽略的聲音,都能在敘事裡找到一席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