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完美日常》（Perfect Days）是每天早晨醒來都想看一次的電影。它由德國導演文溫德斯（Wim Wenders）和日本男星役所廣司合作，平淡中見真情──真情不一定是人與人間的情緒互動，也可以是每個瞬間自我內在的相互拉扯。役所廣司在片中飾演東京公廁清潔人員平山，電影內容就是他的日常，週間打掃吃飯讀書、週末上澡堂洗衣服沖底片，「完美日常」。
前陣子偶然與長輩談起這部電影，她說：「片尾字卡『木漏之光（木漏れ日）』應該改成『生之意義（生き甲斐）』更好」；所言甚是。
・《IKIGAI‧生之意義》（The Little Book of Ikigai）這本小書，內容明快輕鬆，躺在沙發上翻，回神之前已完食。「生き甲斐」可直譯為「生命裡的重要意義和價值」，作者茂木健一郎將它演繹為「人生信條」，是關於「發現、定義並欣賞那些對你有意義的生活樂趣」。輕鬆一點來說，生き甲斐就是我們早上起床的理由。
茂木認為生き甲斐有五大支柱：從小處著手、解放自我、和諧與持續、些微的喜悅、以及活在當下。這五大支柱也能說明平山的完美日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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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小處著手
茂木強調，日本人不需要宏大的激勵框架，而是依賴日常生活中的小儀式來推動自己前進，生き甲斐「源自一系列小事物的豐富共鳴」。寫這段的隔天正好在另一本書中讀到這麼一段：「我們可以安排一個作息時間表，在每天或每週特定時間進行特定儀式。這些舉動不需要多隆重，微小的儀式就能帶來巨大的改變」《創造力的修行：打開一切可能》（The Creative Act: A Way of Being）。
就像《我的完美日常》中，男主角平山看似一成不變但極富「儀式感」的每日流程：天濛濛亮時在窗外的灑掃聲中醒來，疊好布團，收好昨晚的床邊書，刷牙剃鬚洗臉，照顧綠植，換上工作服，帶上手機、相機、鑰匙和零錢，開門仰望天空，鬆一口氣，投一罐咖啡，挑一卷卡帶，發動汽車駛向黎明⋯⋯
這組鏡頭一氣呵成，側面勾勒出平山認真、細膩而踏實的個性。正如同《生之意義》中提到的日本平安時代女作家清少納言，她寫出流傳至今的經典《枕草子》，但幾乎不曾談自己；茂木認為她充分呈現了生き甲斐的感官之美，因此「提到圍繞著她的小事物就能有效地表達她的個性」。
特別鍾意平山用小剪刀雕琢鬍子的鏡頭，與平山拿著噴霧給盆栽澆水的場景相互呼應，深得我心。這些日常動作在他審慎而流暢的舉止中流露出某種神聖性；茂木解釋得很貼切：日本人認為「任何宗教性事物當然都存在於世俗日常的脈絡中」，「與其說創造整個宇宙的神明被神奇地封存於某個小空間裡，不如說是因為那個事物本身值得被好好尊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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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放自我
茂木多次提到，自我是一種負擔（the burden of self），我們要「忘我」，才能「打開感官愉悅的無窮宇宙」，這也是沈浸心流的基礎 。
不誇張地說，《我的完美日常》全片都浸泡在心流中，呈現「放鬆的專注」狀態。讓觀眾目不轉睛的，大概是自成一格的打掃流程，放好「清潔中」的告示牌，敲門入內撿垃圾，換衛生紙，擦拭平台鏡子，拖地，自備小罐子以便使用腐蝕性清潔劑刷馬桶⋯⋯特別是平山用帶柄的反射鏡子探照馬桶底部確認的模樣，讓人聯想到牙醫的鉅細彌遺。
如此忘我。我想到自己清潔公用浴廁的經驗。那是一次禪修結束後的打掃活動，大家各司其職，相對於打掃寢室禪堂，浴廁得碰水又接近「穢物」，練習多日的「平等心」面臨考驗，很難不覺得被分配到苦差事。結果卻是所有人默默埋頭沈浸其中，甚至需要帶領者來提醒大家集合時間已到。
正如同帶領者所說，潔白的空間裡稍有髒污便很明顯——正因如此「還它本來面目」的效果也是立竿見影；在靠近平常忽略甚至想遠離之處的過程中，最接近又最遙遠的距離逐漸歸零，所謂自我與他者，所謂乾淨與污濁，所謂應該與不該，這些對立概念逐漸消亡，無我、齊一、圓滿⋯⋯都是我們靠近某個超越自身的狀態的一個側面形容詞。
找圖時偶然發現，此書非彼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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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諧與持續
我喜歡茂木以伊勢神宮的定期重建為例來說明生き甲斐的和諧與持續。日本伊勢神宮有「式年遷宮」傳統，從西元690年起，每隔20年就會拆除神宮，移地重建；最近一次是2013年，耗資550億日圓。這是出於木造建築的耐用年限安全考量，也是世代間傳承建築技術、木料處理、漆工、服裝製作等傳統工藝和祭典儀式的重要活動。茂木認為「式年遷宮」體現了生き甲斐的精神；他解釋道：「對日本人來說，構思和設計是一回事，維持原貌數百年則是另一回事」。
這種重複性的工作讓我聯想到美國藝術家 Mierle Laderman Ukeles 在1969年起草的 Maintenance Art Manifesto（譯作維護藝術宣言或清潔藝術宣言），她如此提問：「革命結束後，誰要在星期一早上來收垃圾？」人們誤以為社會革命就是戴著頭盔向前衝、藝術創造就是產出更多新東西，卻忽略了日復一日、看似不起眼的維護清潔活動，其實也是珍貴的藝術表現。
《我的完美日常》當然是關於維護活動的電影。主角是東京公共廁所的清潔人員──典型的維護工作，片中後輩一句「不用麻煩了，反正過不了多久又會弄髒」其實簡短有力地凸顯出清潔維護工作的禪意本質。故事就從日復一日「無甚生產力」的清潔儀式中，鋪陳平山淡然有味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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些微的喜悅
《我的完美日常》有個橋段令人印象深刻，是平山在廁所隙縫中發現圈圈叉叉遊戲的紙片，陌生人率先開局，等待有緣人加入；平山本想當作普通紙屑丟棄，轉念一想決定參戰，打上叉叉記號然後放回本來的位置。兩人來回往復，直到遊戲結束，對方的圈圈記號是個笑臉，附帶一句謝謝，平山也笑得燦爛。
這種喜悅正如同他每天開門仰望天空的輕鬆微笑，卻又有些不同；是陌生人不期而遇、同行一段的快樂，也是音樂反覆結構中靈光乍現的變奏曲。
用《IKIGAI‧生之意義》書裡的話來說，想在生活中獲得快樂，沒多少東西是必須的；而我們不快樂的理由往往是自己創造出來的，「如果不快樂是一個缺少必要元素的真空，那麼這個真空是由個體偏頗的想像所創造出來的。」
青春期外甥女Niko的加入也是一段變奏曲，同樣有儀式感的起床流程與午休時光，多了一位新夥伴，也多了一些彆扭、適應、火花，妙趣橫生。當雍容的Niko媽媽來接她回家，觀眾們突然發現平山的「富二代」背景⋯⋯也在他的痛哭失聲與高頻夢境中，我們知道，那是回不去的過去。「矛盾的是，接納自己往往需要放開自己，尤其是當你抓住一個虛幻但『理想』的自我的時候。你需要放下這個虛幻的自我，才能真正接納自己並感到快樂。」
電影中的名台詞：「世上有很多不同的世界，看起來相連，卻不相通」，確實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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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在當下
活在當下已是老生常談了；但無礙它作為生き甲斐的基本元素。這句看似簡單但難以維持的咒語（mantra）在《我的完美日常》得到了極其生動又生活的具象演繹。
Niko想去看海，平山說「下次吧」，「下次是什麼時候？」「下次就是下次⋯⋯下次是下次，現在是現在」。然後青春無敵的Niko在夕陽西斜的橋上騎著單車歪扭前進，像手繪鉛筆線，兩人輪流喊著：「下次是下次，現在是現在（今度は今度、今は今）⋯⋯」這個時刻，就是現在，就是當下。
也像「木漏れ日」，篩過婆娑枝葉的陽光每次不重樣，而平山會在每個午休用傻瓜相機對著天空拍下「木漏れ日」，就是現在，就是當下。一期一會。
「對人生邂逅與喜悅『只此一次（onceness of life）』的體悟，正是日本人對「生之意義（生き甲斐）」這個概念的根本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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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跟大家分享書中可愛的一句話：“In life, we need evolution, not revolution.” 自己超譯為：與其想著一步到位，不如在生活中累積小小的改變足跡。我們值得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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