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改編自1986年真實刑案
父親的剪報冊裡,夾著一張泛黃的便籤:「操場第三棵榕樹」。
那是1986年毒飲料案的關鍵線索,他卻從未報導。二十年後,我在他遺物中發現精神科醫師的診斷書影本,
上面寫著主嫌「李國忠」的名字,日期是案發前三個月。
父親用紅筆在角落潦草註記:
「真相若公諸於世,家屬的傷痛是否更深?」
如今,受害者家屬的早餐店就在學校對面,
我握著診斷書影本,推開了玻璃門……
梅雨濡溼了台北盆地,黏稠的空氣裹著這座不夜城。2025年的雨,和記憶中父親書桌檯燈暈開的那圈昏黃,竟有幾分相似。父親張明哲的書房,自我十年前接手這間老公寓後,幾乎原封不動。塵封的往事像樟木箱裡的潮氣,今天卻格外刺鼻。

抽屜深處,手指觸到一本硬殼封面剝落的剪報冊。封面是父親遒勁的字跡:「重大社會案件輯錄 1985-1987」。翻開,泛黃的新聞紙脆弱得幾乎碎裂。1986年。醒目的標題像燒紅的烙鐵燙進眼簾:「學童集體中毒!『光華國小』驚傳毒飲料事件」、「飲料下毒案震驚社會,主嫌李國忠落網」、「清平行動啟動,誓言嚴懲不法」……那些被刻意遺忘的鉛字,帶著陳舊的油墨味撲面而來。
一張對折的便籤紙飄落,邊緣焦黃。父親熟悉的、略顯急促的筆跡:「操場第三棵榕樹。埋藏物證處?目擊者言可信度待查。李國忠精神狀況疑點甚多。」最後一句被重重劃去,只留下一個墨點,力透紙背。
心臟沒來由地一沉。我翻動冊頁,一張薄薄的、印著「仁愛綜合醫院」抬頭的紙張影本,滑入掌心。日期:1986年4月15日。患者姓名:李國忠。診斷醫師:陳維仁醫師。診斷結果一欄,冰冷的印刷字寫著:「疑似妄想型思覺失調症,建議住院觀察與藥物治療」。下方,是父親用紅筆寫下的、幾乎力透紙背的字跡:「真相若公諸於世,家屬的傷痛是否更深?」句尾的問號,像一個沉重的秤錘,墜入我胃裡。
李國忠。1986年光華國小毒飲料案的主嫌。一個在當年輿論風暴中被千夫所指、要求速審速決的「惡魔」。我閉上眼,1986年那個悶熱窒息的九月午後,彷彿帶著消毒水與嘔吐物的氣味,混雜著孩童驚恐的哭嚎,穿越時空的厚壁壅塞而來。那一年,我六歲。父親張明哲,正值壯年,是報館跑突發新聞的悍將。他回家時身上常帶著汗味、菸味,還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沉重氣息,幼小的我只覺得害怕,下意識躲開。他過世前幾年,偶爾會陷入長久的沉默,眼神穿透我,望向某個我無法觸及的深淵,喃喃低語:「……小光……」當時只以為是病中囈語,如今這名字卻像針一樣扎在心頭。
剪報裡一張小小的黑白照片刺痛了我:一個躺在擔架上被抬出的男孩,臉部打了模糊的格子,一隻小小的手無力地垂落。照片說明:「學童陳小光送醫急救」。陳小光……父親臨終前低喚的,是這個名字嗎?

雨聲漸密。我捏著那張輕飄飄卻重逾千斤的診斷書影本。父親當年看到了什麼?聽到了什麼?又是什麼讓他最終選擇了沉默,將這足以改變輿論走向甚至可能影響判決的關鍵證據,塵封在剪報冊的深處?那句「家屬的傷痛」,像咒語一樣箍緊我的思緒。真相與傷痛的砝碼,在父親的天平上究竟是如何傾斜的?
「光華國小」的舊校門在晨光中顯得有些侷促。四十年過去,周遭早已高樓林立,唯獨這所小學,連同門口那排枝幹虯結的老榕樹,像是被時光遺忘的角落。父親便籤上寫的「第三棵榕樹」就在眼前,枝繁葉茂,樹根如巨爪般緊扣地面,投下濃重陰影。當年,主嫌李國忠指使工人阿財,正是將摻了劇毒農藥「達馬松」的保力達B飲料罐,埋在了這棵樹下,引誘好奇的孩童挖出飲用。如今樹下的泥土平整,覆蓋著青草,天真無邪的嬉鬧聲在操場迴盪,彷彿那段慘痛的歷史從未發生。
校門斜對面,一家小小的早餐店亮著燈。「早安!元氣早餐」的招牌嶄新,玻璃窗擦得透亮。這正是我此行的目的地。資料顯示,當年中毒最嚴重的學童陳小光,他的母親林秀琴女士,在兒子歷經漫長而痛苦的復健、奇蹟般存活下來後,就在學校對面開了這家店。我深吸一口氣,推開了掛著鈴鐺的玻璃門。

「歡迎光臨!」櫃檯後傳來溫和的招呼。一位頭髮花白、身形瘦小的婦人正低頭擦拭咖啡機。她抬起頭,臉上帶著生意人慣有的親切笑容。然而,當她的目光對上我遞出的名片——上面印著「張介安」和報社名稱時,那笑容瞬間凍結,像被寒流掃過。她眼中閃過一絲猝不及防的痛楚和……警覺。
「張記者?」她的聲音有些發緊,眼神銳利起來,「你跟當年那位張明哲記者……?」
「他是我父親。」我坦然回答,同時留意到她瞬間繃緊的指節。
空氣凝滯了幾秒。林秀琴放下抹布,動作緩慢,像是在極力控制著什麼。「張記者……」她終於開口,聲音低沉,「事情過去那麼久了。小光他……好不容易才走出來。你們記者,還要追著不放嗎?」她的話語帶著疲憊的控訴,目光卻像受傷的母獸般緊盯著我,彷彿在確認我是否攜帶著新的傷害。
「林女士,您誤會了。」我連忙解釋,斟酌著字句,「我不是來挖掘舊傷。事實上……我在整理父親的遺物時,發現了一些關於當年案子的……新資料。」我頓了頓,觀察她的反應,「一些他當年沒有報導出來的東西。可能和主嫌李國忠的精神狀況有關。」
「精神狀況?」林秀琴重複著,眉頭緊緊鎖起,臉上的皺紋顯得更深了。她繞過櫃檯,示意我坐到角落最僻靜的位置。她坐下的動作有些遲緩,目光投向窗外那棵老榕樹,眼神變得悠遠而複雜。「那個李國忠……」她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他……不是正常人。我後來聽警察私下提過,他腦子裡那些想法,瘋瘋癲癲的,說學校的孩子嘲笑他,要害他……可那些孩子,才多大?懂什麼?」她的語氣裡交織著無法釋懷的恨意與一種深沉的無力感,「他害了多少個家庭啊!」她猛地停住,手指用力摳著廉價的塑膠桌面,指節泛白。

「我父親,」我輕聲說,拿出那張診斷書影本的影印件,小心地放在桌面上,「他案發前三個月,就拿到了這個。」
林秀琴的目光落在紙上。「仁愛綜合醫院」、「李國忠」、「妄想型思覺失調症」、「陳維仁醫師」……這些字眼像燒紅的針,刺入她的眼簾。她的呼吸驟然急促起來,臉色變得煞白,嘴脣無聲地翕動了幾下。她猛地抬起頭,眼中燃燒著一種近乎狂亂的火焰,直直刺向我:「他……他早就知道?!張明哲記者他……他早就知道那個人是瘋子?!」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難以置信的驚怒,「那他為什麼不登出來?!為什麼?!如果……如果當時大家知道那個人有病,法院會不會……會不會……」她哽咽了,後面的話被洶湧的淚水堵在喉間,只剩下破碎的嗚咽。她猛地別過臉去,肩膀劇烈地聳動著,壓抑的哭聲像受傷的困獸在胸腔裡悶響。那張薄薄的紙,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傷了她的眼睛,也燙穿了塵封近四十年的、看似結痂的傷疤。
仁愛綜合醫院的精神科門診區,瀰漫著消毒水和一種獨特的、混合著焦慮與疲憊的氣息。頭髮梳理得一絲不苟、氣質沉穩的陳維仁醫師,仔細地看著我遞過去的舊診斷書影本。他推了推金絲眼鏡,眼神銳利而專注。
「沒錯,」陳醫師的聲音平靜,帶著一種閱盡世事的滄桑,「這份診斷書,是我簽的。李國忠……我記得他。」他放下影印件,目光投向窗外,陷入回憶。「他就診時,狀態已經很不好。由他年邁的母親陪同。他母親當時幾乎是跪著求我幫幫她兒子,說他在家自言自語,總說巷子口雜貨店的收音機在罵他,說鄰居小孩聚在一起是在商量怎麼害他……非常典型的被害妄想症狀。」
「他母親?」我捕捉到這個關鍵點,記憶中卷宗裡鮮少提及李國忠的家庭,只模糊提到他獨自居住。
陳醫師點點頭,臉上浮現一絲同情。「一個非常傳統、非常卑微的老婦人。她堅信兒子只是『卡到陰』、『煞到』,對『神經病』這個說法極度抗拒,覺得是天大的恥辱。她帶兒子來,更多是抱著『拿點安神藥』的想法。當我提出可能需要住院系統治療時,她反應非常激烈,堅決不同意,說兒子只是『想太多』,『吃點藥睡睡就好了』,甚至……她害怕兒子一旦被貼上精神病的標籤,會被街坊鄰居的口水淹死,再也抬不起頭。」陳醫師嘆了口氣,「當時的台灣社會,對精神疾病的汙名化非常嚴重。家屬的恐懼和不理解,往往成了病人獲得適當治療的最大障礙。李國忠的母親,就是這樣一個被恐懼和羞恥感壓垮的可憐人。她後來……好像沒幾天就帶兒子離開了,再也沒有複診過。三個月後,就發生了那起震驚全台的慘案。」他的語氣帶著深深的遺憾與無力。

「我父親,張明哲記者,」我問道,「他在案發後,是否來找過您?」
陳醫師的眼神變得複雜起來。「他來過。就在案件轟動全台、輿論一片喊殺之聲的時候。他很敏銳,不知從哪裡打聽到李國忠曾在我這裡看過病。他拿著記者證,態度很誠懇,但也非常急切,希望能確認李國忠的精神病史是否屬實,以及是否可能影響他的犯案行為。」陳醫師停頓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詞句,「我記得很清楚,張記者的神情……很掙扎。他當時對我說:『陳醫師,如果我報導了這個,會不會讓那些失去孩子的家長,覺得凶手是在裝瘋賣傻逃避責任?會不會讓他們覺得,自己的孩子死在一個『神經病』手裡,連討個『公道』的理由都變得模糊了?』」
「我告訴他,」陳醫師的語氣凝重起來,「醫學診斷是客觀事實。李國忠當時的症狀,嚴重削弱了他辨識行為對錯的能力,也扭曲了他對現實的認知。這並非為罪行開脫,而是理解悲劇成因、尋求根本性預防的關鍵。真正的『公道』,不應建立在無視真相或煽動仇恨之上。司法判決,應該考量到精神狀況這個重要因素。」
「但他……最終沒有報導。」我陳述著已知的結果。
陳醫師緩緩搖頭:「沒有。他離開時,臉色非常沉重。他只說了一句:『有時候,真相的重量,怕那些剛剛失去骨肉的父母……承受不起。』我能理解他的顧慮。那個年代,對精神疾病的認知太匱乏,社會情緒太激憤。他那篇報導若真登出來,很可能被曲解成替凶手脫罪,受害者家屬承受的二次傷害,恐怕難以估量。」他看著我,目光彷彿穿透時光,看到了當年同樣在職業倫理與人性困境中痛苦抉擇的同行。「你父親……他做出了他認為在當時情境下,更能保護受害者家屬的選擇。即使那意味著,讓一個可能影響司法公正、推動社會反思的關鍵真相,暫時被埋沒。」陳醫師的語調低沉下去,「那是一個沒有完美答案的困局。他的選擇,是出於一種……近乎悲憫的無奈。」

悲憫的無奈。這幾個字沉甸甸地壓在我心頭。父親當年站在風暴眼,手握足以改變風向的證據,卻最終選擇了沉默。他的筆尖懸在真相之上,最終落下的,卻是對生者無邊痛苦的顧慮。這沉默,究竟是守護,還是另一種形式的傷害?是對家屬的仁慈,還是對真相本身的辜負?我走出醫院,台北初夏的陽光有些刺眼,陳醫師的話語和父親紅筆寫下的那句詰問,在我腦中反覆碰撞、轟鳴。
「早安!元氣早餐」的玻璃門在清晨的陽光下反射著光。我推門進去,鈴鐺聲清脆。店內只有零星客人。林秀琴正在擦拭一張靠窗的桌子,動作緩慢而專注。看到我,她微微點了點頭,眼神平靜了許多,但那份深藏的疲憊和警覺仍在。
「林女士。」我走到她面前,沒有坐下,只是將一份裝訂好的文件輕輕放在她剛擦淨的桌面上。不是那張診斷書影本,而是我熬了數夜寫成的深度報導清樣。標題是:《沉默的證詞:1986年光華毒飲案背後的未解之問》。裡面詳實記錄了李國忠在案發前確診嚴重精神疾病的事實、其母親因社會汙名化而拒絕治療的悲劇、陳維仁醫師的證言,以及父親張明哲當年面臨的艱難抉擇與最終沉默的因由。文章的核心,指向一個更沉重的問題:在嚴懲凶手的憤怒與對精神疾病患者缺乏系統治療的現實之間,我們社會是否無意中,也為類似的悲劇埋下了種子?文章最後,是父親診斷書影本照片和他那句用紅筆寫下的、力透紙背的詰問:「真相若公諸於世,家屬的傷痛是否更深?」
林秀琴沒有立刻去碰那份文件。她只是站著,目光落在標題上,久久不動。晨光透過玻璃窗,在她花白的頭髮上勾勒出一圈微亮的光暈。店內只剩下咖啡機低沉的嗡鳴和牆上時鐘的滴答聲。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沉默在空氣中凝結、沉澱。
終於,她伸出手,指尖有些顫抖,輕輕拂過那份清樣的封面。她沒有翻開,只是抬起眼,看向我。那雙眼睛裡,翻湧著太多複雜難言的情緒:有被重新撕開的劇痛,有對逝去時光的茫然,有對那遲來真相的怨懟,或許……還有一絲微弱到幾乎無法捕捉的、塵埃落定般的釋然?

「張記者,」她的聲音很輕,帶著沙啞,「都過去了……太久了。」她頓了頓,目光轉向窗外,落在那棵曾埋藏毒物、如今枝繁葉茂的老榕樹上。「小光他……命大,活下來了。可也……廢了半個人。」她的聲音哽了一下,「這些年,他怕人,怕聲音,晚上睡覺不敢關燈,三十好幾了,只能在我這小店裡……幫忙洗洗碗。」她深吸一口氣,像是在汲取支撐下去的力量,轉回目光,直視著我,「你寫的這些……那個人的病,你父親當年的難處……我懂了。」她艱難地點點頭,又搖搖頭,「可懂了,又怎樣呢?小光受的苦,能減一分嗎?那些沒能救回來的孩子……能活過來嗎?」她的質問沒有憤怒,只有深入骨髓的疲憊和一種穿透歲月的哀傷。
「不能。」我迎著她的目光,坦然承認這殘酷的現實,「什麼都不能改變過去。但也許……」我的聲音低沉下去,指向報導的結尾,「能讓現在和將來的人想一想。想想那些被當作『鬼上身』、被家人藏著掖著、最終可能滑向深淵的人,是不是該有另一條路可走?想想我們的憤怒,除了要求懲罰,還能不能……多一點點力氣,去推動改變,讓下一個潛在的悲劇,有機會被攔住?」我想起父親筆記裡那個被劃去的「李國忠精神狀況疑點甚多」。他劃掉了它,卻沒能劃掉這個疑點背後沉重的社會命題。
林秀琴沉默了。她再次低頭,看著桌面上的報導清樣,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紙張邊緣。那份沉重,彷彿透過紙張傳遞到了她的指尖。過了許久,她才緩緩開口,聲音輕得像嘆息:「你父親……張明哲記者,他是個好人。」她抬起頭,眼神複雜,「當年,他來過醫院很多次。別的記者只想追著問小光有多慘,問我們恨不恨凶手。只有他……他默默幫我們擋掉了一些太傷人的追問,還悄悄墊付過一筆不小的醫藥費……是我後來很久才知道的。」她的眼中泛起一層薄薄的水光,「他選擇不說……我大概能明白他的苦了。是怕我們……承受不住。」她頓了頓,長長地、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彷彿要將積壓了四十年的沉重一併呼出。「這份東西,」她輕輕拍了拍報導清樣,「你……登吧。」她移開目光,望向窗外操場上奔跑嬉笑的孩童身影,聲音飄忽而遙遠,「也許……真的該讓更多人知道……全部的故事。」
父親的骨灰安放在金寶山一處面朝大海的壁龕裡。照片上的他,比記憶中我熟悉的模樣年輕許多,眼神銳利,帶著記者特有的、對世界充滿探究欲的光芒。海風從觀景平臺呼嘯而過,帶著鹹澀的氣息。
我將一份剛剛出版的報紙輕輕放在父親的骨灰盒前。頭版下方,正是那篇《沉默的證詞》。鉛印的文字在風中微微顫動。我拿出那張診斷書影本的原件——父親珍藏了近四十年的祕密。紙頁已然脆弱泛黃,邊緣捲曲。我小心地將它放進一個厚實的牛皮紙信封裡。
「爸,」我對著照片上年輕的父親開口,聲音被風吹得有些散,「你當年沒寄出的『信』……今天,我把它發出去了。」我舉起信封,對著大海的方向揚了揚。「收件地址,是現在。是未來。」海風猛烈地灌入,吹得報紙嘩嘩作響,信封在我手中獵獵抖動,彷彿裡面那張薄紙有了生命,渴望飛翔。
照片裡的父親,眼神依舊銳利,沉默地凝視著遠方海天交接之處。那裡,雲層被風撕開了一道口子,一道金色的陽光如利劍般劈開厚重的鉛灰,頑強地刺破海面,照亮了一片翻滾的、充滿力量的波濤。浪花撞擊著礁石,發出沉悶而持續的轟鳴,像是大地沉重而緩慢的心跳。這聲音蓋過了風聲,也蓋過了人世間所有的嘆息與低語。
我握緊信封,指尖能感受到紙張下那行父親用紅筆寫下的、力透紙背的詰問。那不再是束縛,而是刻進血脈的烙印。那束穿透雲層的陽光,短暫地照亮了父親照片上年輕的臉龐,照亮了他眼中未曾熄滅的、屬於一個記者的執拗光芒。
浪濤聲,是唯一永恆的迴響。

後記:未抵達的真相與遲來的重量
這篇小說,源於一個沉重而複雜的真實事件骨架——1986年發生於台北市螢橋國小的毒飲料案。為了敘事的需要與對當事人的尊重,文中所涉人物姓名(如張明哲、張介安、李國忠、林秀琴、陳小光、陳維仁、工人阿財)、學校名稱(光華國小)、醫院名稱(仁愛綜合醫院)、社會行動代號(清平行動)以及相關團體,均經過化名處理。事件的核心輪廓雖有依循,但人物關係、內心掙扎與部分情節細節,則是小說創作所賦予的血肉與靈魂,旨在探討事件背後更深層的社會與人性命題。
主角張介安,設定為現年四十五歲的記者,其二十年左右的記者生涯,恰是從2005年前後起步。這個時間點,距離悲劇發生的1986年(民國75年),已近二十年光陰。選擇這個設定,是刻意的。二十年,足以讓一個初出茅廬的記者累積足夠的專業與視野,去重新審視父輩記者遺留下的、未曾解答的疑問;二十年,也足以讓一個社會,從當年的激憤與傷痛中,沉澱出些許反思的空間。張介安的父親張明哲,作為案發當年的資深記者,其角色設定不僅是情節的關鍵樞紐,更承載了那個時代新聞工作者在職業倫理、社會責任與人性悲憫之間所面臨的艱難抉擇。
小說的核心衝突,並非單純聚焦於慘案本身的驚悚與悲情,而是試圖叩問一個更為艱澀的問題:當真相——尤其是指向兇手可能因嚴重精神疾病而減損責任能力的醫學真相——可能對尚未從劇痛中復原的受害者家屬造成更深傷害時,揭露與否的界線何在?張明哲的沉默,是一種基於對生者傷痛深刻體察的「悲憫的無奈」,抑或是對新聞本質——追求並傳遞真相——的一種妥協甚至背離?這沒有標準答案。他的選擇,鑲嵌在1980年代台灣社會對精神疾病認知極度匱乏、污名化嚴重的時代背景中,顯得格外沉重與孤獨。
張介安在四十年後,手握父親塵封的證據,他所面臨的,是另一種形式的兩難:重揭瘡疤可能帶來的二次傷害,與讓一個可能促進社會反思、避免未來悲劇的真相永遠埋沒之間的權衡。他最終選擇了報導,並非出於獵奇或對傷痛的漠視,而是帶著一種近乎贖罪的心情——替父親完成那封「未寄出的診斷書」,並將收件地址指向「現在」與「未來」。這份報導的重量,不僅在於揭露過去的隱情,更在於它迫使讀者(以及我們所處的社會)去正視那些被恐懼與污名壓垮、徘徊在系統性照護邊緣的潛在悲劇因子。我們是否在追求司法正義的同時,也能騰出空間去理解與建構更完善的精神健康支持網絡?我們的憤怒,除了指向懲罰,是否能分出一部分力氣,用於預防?
小說中,林秀琴女士那句「懂了,又怎樣呢?」道盡了受害者家屬永恆的、無法被任何真相或反思所彌補的傷痛。陳小光們被奪走的健康童年與人生可能,是任何遲來的理解都無法償還的。然而,她最終那句「登吧」,卻也蘊含著一種穿透歲月塵埃的微弱釋然與某種更深沉的期許——讓「全部的故事」被知曉,或許是對逝者與生者另一種形式的尊重,也是社會得以真正從傷痛中學習、避免重蹈覆轍的唯一途徑。
書寫這個故事,心情是沉甸甸的。它不僅是對一樁歷史悲劇的文學化回望,更是對真相、傷痛、責任與救贖之間永恆張力的一次凝視。謹以此文,向所有在悲劇中承受無盡傷痛的人們致意,也期盼我們腳下的土地,能在理解與反思中,走向一個更能接住每一個搖搖欲墜靈魂的未來。
張介安(虛構角色)
2025年 秋 於台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