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到《白色情迷》與「平等」的關係,奇士勞斯基曾說:
「我們都明白『平等』的概念,都嚮往平等。但我覺得根本不是這麼一回事,我不覺得誰是真的希望大家都平等,反而每個人都想要『更平等』」
用我的話來說,奇斯勞斯基的意思其實是:當我們宣稱正在追求平等時,其實是因為我們正處於被宰制的狀態,因此這個被宰制的人,口中所謂的「平等」,其實真正的意思是,我想要脫離被宰制的狀態,甚至是,我想要宰制別人。《白色情迷》的核心,便是以「愛情」作為這種「平等」弔詭的絕妙切入點。
曾經,愛情從家庭制度中被分化出來,男女之間親密關係的締結,不再只是以家族延續為目的,而是來自於「自己」的選擇。 講求門當戶對的時代,階級是必須以婚姻的實踐持續複製下去,也因此,脫離家族社經階層延續為目的的愛情成為超越在家庭價值之上再生產「自由的個人」的實踐,也因此愛情代表的是:不論你的階級,不論你的出身,我愛你是因為「我」愛你,以及「你」就是你。愛情可以超越階級的藩籬,子女之間關係的締結更超越了家族之間的世仇。
然而儘管愛情從家庭制度中,愛情卻未弭平這場平等之戰,反而加劇了「我想要比你更平等」的張力,而這次鬥爭的場合,就爆發在伴侶雙方之間,甚至是愛人的視線之中。
德國社會學家尼可拉斯・盧曼曾經說,在愛情中我們都是這樣溝通的:
因為我是以你為中心轉,所以我會以「你是否也以我為中心轉」,來理解「你要告訴我什麼」。
盧曼舉了一個讓大家會心一笑(但又讓人有陰影)的例子,你正坐在副駕駛座,而你的伴侶正在開車,突然間他看到前面一台烏龜車,見獵心喜加速油門超越他。問題來了,如果你是個不喜歡超車的人,這時候你心中就會浮現出一個疑惑:他到底只是單純想超車,還是他是針對我?(想跟我講什麼?挑釁?對昨天的事不滿?想找機會提分手?)
奇士勞斯基的《愛情電影》結尾就是這樣的邏輯。《愛情電影》講的是一個偷窺隔壁少婦的少年,最後反被這少婦利用少年的慾望來迫使他幻滅的故事。最後的一顆鏡頭,後悔傷害少年心的少婦找個藉口到了他的房間,他發現了那台窺伺他的望遠鏡,結果,望遠鏡就好像有錄影功能一樣,「播出」了少年窺伺自己眼中所看到的畫面,而且還是自己傷心哭倒在床邊的樣子。

當電影的結局「重播」這段少婦哭倒的情節時,觀眾必然會想起,在故事的情節裡,少年實際上看完這部後,他竟然開始用利刃割傷自己,因為既然戀人必定是以對方的世界為中心,那我的感覺就不重要,而是我想要用你的感覺去感覺,那少年看似驚駭的舉動,其實不過是素樸、天真地表現出「我想懂你的痛」的愛慕視線。
而最後的這顆「重播」鏡頭也只可能是,我想讓你知道,我想懂你的痛。而在少婦的視線中化為獨屬於戀人視線交互折疊的溝通:我知道你想讓我知道,你懂我的痛,那你知道我已經知道....了嗎?
戀人之間必然在持續的溝通中,必然的無法溝通,持續地以自我為中心來進行把自身拋擲給對方的離心運動。
這不正是與《白色情迷》的「報復」邏輯如出一轍嗎?《白色情迷》講的就是一段法國-波蘭的跨國戀情,不只沒有創造出國族界線在愛情中逾越後理當許諾的平等,卻在愛情中的必然不對稱,以及民族國家得以誕生的其中一個關鍵差異,語言差異,在兩人之間重新誕生出「無法溝通」的不平等。
回到自己國家的卡洛,踏上自己的「復仇」之路,他的行為似乎是在表示,他要把以前他所失去的,都要一一討回來。他想要比別人還「更平等」。故事的最後,卡洛為自己投了鉅額的保險,演出了一場「假死」的戲碼,把法國的多明妮加騙來波蘭,最後多明尼加因懷疑詐保害死自己的丈夫而入獄。讓他體會到自己曾在人生地不熟之處被誣陷的痛苦。
卡洛的「報復」說穿了,正是一種獨屬於戀視線中的「我想要你懂我」的瘋狂。愛戀關係中的「報復」,不是只是「你傷害我」所以「我也要傷害你」這麼簡單的債務關係,而是企求對方的關注自己,本質上卻是持續不停地渴求對方能夠看自己一眼的卑微,企求對方能夠以自己為中心,因為自己始終是為著你而離心。
在電影的最後幾顆鏡頭, 呼應的不正是《愛情影片》的窺伺鏡頭——卡洛拿起望遠鏡,望向監獄的窗戶,下一顆鏡頭,是多明妮嘉對著鏡頭比手語,卡洛拿下望遠鏡,留下了一行淚。卡洛的感動,不正是「對方懂於懂我的痛」「終於懂我因為他而受的苦」,甚至是「我知道你知道我的痛」、「你告訴我你知道我最想讓你知道的是我為了你而承受的痛」 而達成溝通動容。

然而無論是從卡洛步入監獄,甚至是這個「假死」的計畫甚至都沒開始執行時,電影中各種詭異的畫面,都再再讓這個看似完成溝通的結尾,拋下一個「是否只是想像中完成的溝通」的問號。
除了以兩人之間的距離來說,比手語的畫面,以卡洛就算使用望遠鏡來說,都過於清晰,幾乎就像是站在牢房內的視角。但是真正啟人疑竇的,是在卡洛回到波蘭後,不時地會出現非常短暫,沒有前後脈絡,多明尼加進到像是飯店房間的畫面。這個畫面直到多明尼加因為誤信卡洛的死訊,而來到波蘭後,這個畫面才給他了一個上下文,就是因為他來到異國波蘭,必須下榻飯店,而這幕就是他參加完卡洛的喪禮,回到飯店進房的畫面。
下一步就是卡洛光著身體躺坐在床上,然後他們兩個有了整部電影裡唯一一次,兩人都滿意的性愛。(並輔以本片的主題「白」的白光,搭配多明尼加的呻吟聲。)
正因為「下榻飯店」的鏡頭過早的出現,讓後面從假死開始的一切發展顯得有種主觀,甚至是幻想的色彩。
片中的多明尼加,從來就不是多明尼加真正的樣子,而是卡洛想看到他展現出來的樣子。電影中不斷出現身披白紗轉身的多明尼加的明亮笑容,以及那象徵著多明尼加純淨無瑕,如同女神般存在,卡洛無論如何都隨身攜帶的肖像,都在在表明卡洛傾倒在多明尼加面前,而電影以如此直接的方式呈現出,卡洛以多明尼加為中心,而這種試著「想要更平等」的「報復」,不正也是首先是發生在自己先把對方賦予女神的位置而將自己矮化,下一步才企求對方應該也要以自己為中心嗎?


其實電影有個非常小的片段,讓人注意到多明尼加從來都沒有要卡洛矮化他自己(雖然卡洛矮化自己其實有多重因素,不能只歸咎於他對多明尼加的崇拜,當然還有身在異國言語不便等不利因素)。當卡洛敗訴跑到多明尼加的理髮店找他時,他們兩個差點就舊情復燃,準備要做愛,但是卡洛這次又不舉。多明尼加當下說什麼,她說的是:你從來就不知道,我需要你。多明尼加說的不是,你陽痿,我瞧不起你,而是他的不舉,好像在告訴多明尼加一件事,就是卡洛自己無法以就是作為他自己,來給予多明尼加,彷彿多明尼加並不是以卡洛為中心的。
但在卡洛的心中,或許他真的覺得問題在性,所以在那真假莫辨的「平等」白光場景中,出現的是一場雙方都滿意的性愛。當然也可能是那時候的卡洛相信自己可以給予了,或是他覺得自己正要展開報復所以已經自視為上位。我們不知道,但這部電影高竿就在,他這些都不講明,但是可能性都存在。
在愛情當中,之所以能誕生出純粹的「我」,就是因為在愛情中,「我」能單單只是因為「我」而就能給予(因為畢竟你是繞著我轉嘛,所以我只要當我)然而弔詭的是,這卻必須要在我以你為中心的前提下來讓對方以我為中心。也因此愛情必然處於一種極度不對稱的張力中,
而電影中的多明尼加是否只是卡洛的幻想,還是真正的多明尼加現身。正是整部電影具有電影魔法的一部分。
德勒茲曾經在《運動-影像》中的「感知-影像」中引用帕索里尼的話。內容簡單來說就是,如果以小說的第一人稱或是第三人稱的角度來講的話,電影的鏡頭其實既非第一人稱也不是第三人稱。
在電影中,一個人呈現在畫面中,不只代表「這個人被某人看」或甚至只是一個「第三人稱」的旁觀者的視角,而可能是,這個呈現在畫面中的人「自己在看自己」,換句話說,電影能夠處理一種「我預期被看,所以我在這個預期中,展現給別人看我想給別人看」的視角。
也因此,我們並不知道,特別是在最後一顆鏡頭,多明尼加展現出來的「了解你(卡洛)」,究竟是卡洛的幻想,還是多明尼加因為知道卡洛的心,所以展現出他想看到的樣子,以讓他知道,自己是了解卡洛以自己為中心的心意。

這種幻想色彩(無論是,我給你看我想讓你看到的,或是我看著你,其實我是在看自己的幻想,以一種窺伺的視角)讓整部電影散發著專屬於電影視角的魔法。也是因為意識到這個,我曾經比較喜歡影像調度存在感較為強烈的《藍色情挑》與《紅色情深》——例如《藍色情挑》中如同撫摸般近距離拍攝角色的特寫,拒絕讓肢體動作與臉部表情在容易被辨認的情況下化約成特定的情緒,以讓觀眾以為他能真的了解角色經歷的苦,或是讓時間暫時停頓,以及瓦解回憶者和回憶內容對立,既回憶就是回憶者當下狀態,又拒絕觀眾看見=了解角色創傷的獨斷的黑畫面——但是重看後發現其實《白色情迷》是不遑多讓。
最後我想說的是,擺脫掉上述,《白色情挑》還是有很多關於平等很棒的安排。例如卡洛從頭到尾都會拿著那硬幣,那硬幣是他在法國用掉最後的錢給多明尼加通話,結果多明尼加竟回報他,他與其他人做愛的聲音。當下他的錢並沒有因為通話用光,但是卻被公用電話吃錢。卡洛當下立刻氣得跟站務人員討會他的錢,即使是一個啥都不能做的兩塊錢,似乎這個「討回」的行為,才讓卡洛意識到,自己的底線是要由自己守護,自己的尊嚴是自己做出來的,而不是憑空掉下來的。這兩塊錢,似乎就成為卡洛成為卡洛的媒介。
而卡洛之後有錢了,整個波蘭都在他眼底下,他有了司機,似乎在暗示說,其實金錢換來的平等,其實同時就造就出其他的不平等作為前提,可是與此同時,卡洛因為一個殺人委託,而能拿到大筆錢,儘管最後發現委託人是他朋友米可埃,他要殺的人是自己,就是想自殺。但是卡洛卻只給他一個空包彈,讓他意識到自己不是真的想死。卡洛雖然透過錢財上位,成為宰治人的人,卻從未因此真的失去自我,真的為了錢不惜犧牲他人的生命,而是讓對方知道「活著的美好」,讓他知道光是活著就是價值,就像他一無所有時,他靠著兩塊錢告訴自己,儘管一無所有,只要願意,自己就是有尊嚴的。而卡洛在假死時,把硬幣丟往棺材的舉動,是指他願意為了這計劃,為了多明尼加拋棄尊嚴?或是加強表達他從此真的死了,讓作為生產出他人格的媒介一同丟望假屍體,讓假屍體成為他?這些我們都不知道。
這種雙面性,正是這部作品最迷人的地方
而卡洛正是意識到自己是「弱者」的瞬間,承認自己只有兩塊錢,所以必須自己捍衛自己,自己守護自己時,他才得以變強,到了波蘭,他善用自己「弱者」之姿來矇混過關,騙到一塊昂貴的土地,讓他有機會翻身。他在因為偷買走土地,而被原本買家威脅的那段真的非常好笑。對方說「幸好你今天沒開暖氣」(我猜是因為暖氣會讓水氣凝結在玻璃上,所以外面看不到裡面,他們就可以趁機作危急卡洛性命的威脅),結果卡洛的哥哥突然出現問「可以開暖氣了嗎?」可以看到,卡洛很精明,早就料到今日的危險,但是又不想讓哥哥擔心(或是壞事),所以只給他不要開暖氣的指令,所以哥哥一直出現成為這段的笑料,而卡洛和來上門找碴的人,雖然目的不同,但都在「不想被發現」的前提上一致裝傻。而這些找碴的人最後完成讓卡洛滿意的交易時,離開時卡洛的哥哥再次出現說「所以可以開暖氣了嗎」,真的快笑死。
整部片另一個喜劇人物是而從波蘭一路相伴的米可埃。落魄的卡洛遇上了後來想自殺的米可埃,後來也因為卡洛讓他體驗到死而復活的滋味,兩人成為摯交。米可埃聽到卡洛的故事後說「你老婆漂亮嗎?」卡洛得意的說「當然,我指給你看。」走出地鐵卡洛指了一個方向,鏡頭隨著他指向拍到一張《輕蔑》的海報。「碧姬芭杜?她是不錯,但是不是有點年紀了?」我想到上次大笑到不行的經驗,就是有人說「倪匡是台灣的J.K羅琳」。我覺得我特別吃的笑點就是「一半精準一半錯得離譜」,那個平衡感很重要。碧姬芭杜的這例子也是。一個是卡洛那時候就已經告訴大家他是技術高超的理髮師,又說要跟大家看自己太太多漂亮。所以我們早就就預期說應該是「海報」,總不會要直接去見本人吧?他們才剛離婚欸。

所以笑點就是在,確實是「海報」,海報上的碧姬芭杜的畫像確實「頭髮造型很不錯」,但就不是卡洛的妻子多明妮嘉,而是碧姬芭杜。但是仔細想想這誤會,某種程度也不是誤會,碧姬芭杜作為法國國民女神,對仗的是卡洛視角中總是以穿著白紗仙女般形象現身的多明妮嘉,同時飾演多明尼嘉的茱莉蝶兒也是法國電影當時年輕一代女神級的人物,好像這個「誤認」又有某種準確。而且我們也不能忘記,「輕蔑」不就是卡洛從多明妮嘉那邊所得到的感受嗎?(儘管前面我已經提到,多明妮嘉其實對卡洛還是有期待的)
而在喪禮上,卡洛用著望遠鏡看著誤信喪禮訊息而來到波蘭的多明尼嘉時,後面突然冒出米可埃,那一幕真的大戳我笑點,米可埃簡直就是一個一直很關心你感情發展,因此總是要講點幹話,還一直刷存在感的直男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