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呂偉白
2024年我在部落格寫了一篇有關摩梭人走婚文化的短文,結果很短的時間之內,就累積了1000個以上的點閱率,可見不少人對於少數民族的非正統婚姻制度感到好奇。當時寫那篇文是想要提供一些關於走婚文化比較正確的資訊,以修正一般人認為這是女兒國中惹人遐想的放蕩文化。2025年初我又走了一趟川西,這次和藏民有了更多的接觸,聽到了更鮮為人知的「娃娃親」和「上門女婿」的文化。這些文化和我們所熟悉的婚姻制度非常不同,也許會被認為是奇風異俗,但是深入瞭解,有些也許真的不合時宜,有些又覺得是與當地整個體系運作若合符節的文化。
東拉村小姑娘拉姆的娃娃親
拉姆是一位現年19歲(2006年出生)的可愛小姑娘,舉止行動都還帶著孩子氣。她現在在亞丁村的一家民宿工作。一天晚上吃飯時,我開玩笑的問:拉姆長這麼美,有男朋友了吧!誰知旁邊的姑娘幫忙回答:她有了娃娃親了呢!什麼是娃娃親?是我聽過的「指腹為婚」或是「童養媳」嗎?都不是。那頓飯我們足足吃了兩個鐘頭,拉姆和同在民宿中工作的另兩位姑娘:啟色和青宗七嘴八舌的跟我解釋娃娃親。原來娃娃親是指兩家父母在孩子還小的時候(可能是三、四歲,也可能是在大一些十一、二歲的時候)訂下的親事。一旦親事定下,孩子成年之後就一定要完婚。若是女方反悔,必須要付出大筆的金額賠償男方。而拉姆在5、6歲的時候,父母就已經為她訂下了娃娃婚。她未來的丈夫比她小三歲,現年才16歲,還在唸書。
我好奇的問拉姆:見過男方嗎?有說過話嗎?她說就在同一所學校讀書,所以當然見過,而同學們也知道那是她的娃娃親。我繼續問:那你滿意嗎?拉姆遲疑了一下,不知該如何答。我轉而問比較成熟的啟色:「你見過他嗎?你覺得如何?」啟色也尷尬的笑了一下,一副不好說的樣子,在我眼神的鼓勵下,還是下了個比較謹慎的評語:「當然覺得是毛頭孩子,不過年紀還小,現在也看不準。」
我以我的現世觀念,當然覺得這是什麼時代了,這對拉姆太不公平了!我問拉姆,可以解除婚約嗎?拉姆說要賠錢的。賠多少?拉姆說很大一筆的,大約是15萬人民幣。以當地的生活水準,這的確是天文數字。那麼這金額是怎麼決定的呢?是因為當初女方有收下男方對等的金額嗎?三位姑娘聽了嘩然,都說沒有的,當初女方並沒有收下任何禮金。我非常訝然,也好奇的問拉姆,那你想要解娃娃親嗎?拉姆很委屈的回答:當然想啊!但是不可能的,就是這樣了….她連說了好幾次:就是這樣了!
由於啟色和宗青都是藏民,因此我問那兩位姑娘是否也有娃娃親,她們倆都搖搖頭。三個姑娘雖然都是藏民,但是住在不同的村子,青宗住格依村,啟色住哈朗村,而拉姆住在更偏僻的東拉村。東拉村因為較之拉朗村與格依村更為偏遠,所以一直到晚近還保留傳統的婚姻文化。拉姆也因此很羨慕啟色和宗青沒有娃娃親的約束。
中國大陸的義務教育的施行由於歷史原因和各地條件不同,而有顯著的地區差異,有些大城市地區於1986開始實施,而有些地方(如川滇偏鄉)於2010年才完成過渡。因此1999年出生的啟色只有國小的學歷,而2005年出生的宗青和2006出生的拉姆就有了初中的學歷。言談中,這幾個姑娘對於沒能受到更多的教育而感到遺憾,而不高的教育程度,也限制了她們工作上的選擇。
娃娃親仍然存在,也和地處偏遠的藏區義務教育施行的晚有關,村落中的居民受的教育不多,大多留在家鄉從事農牧,少有人外出工作接觸外面的世界,因此仍然堅守傳統已不合時宜的娃娃親文化。小拉姆兩歲的妹妹已經結婚,對象也就是當年娃娃親的男娃娃。不過拉姆說這風俗現在已經不存在了。
當晚回到房間之後,我仍舊對於拉姆的處境感到萬分委屈,於是上網查了一下娃娃親的資料,結果查到這條新聞:https://tw.news.yahoo.com/與時俱進-從小訂的-娃娃親-真要結婚嗎-四川399對自願解除-041100904.html?guccounter=1
文中報導中國四川省下了很多功夫,進行「移風易俗」的改革,雖然仍是有很多長輩對「娃娃親」相當堅持,但最終促成399對男女自願解除長輩替他們訂下的「娃娃親」。在2022年6月召開的「深化移風易俗工作」以及「娃娃親婚姻解除協議簽訂儀式」中,共有26對男女的監護人現場簽訂退婚協議,並統一返還禮金人民幣66.6萬元(以下幣值同,約台幣292萬元)。這26對娃娃親中年齡最大的16歲,最小的3歲,給付訂金彩禮最高為6萬元(約台幣26萬元),最低為9千元(約台幣4萬元)。
第二天,我遇到拉姆,跟她說到這個新聞,想說也許可以激勵她解娃娃親,卻不想拉姆絲毫沒有被這個消息激勵,只面無表情的回了一句:唉!就是這樣了!自此也不再願意多談這個話題。

哈朗村的上門女婿:扎波大個兒
啟色是三位姑娘的大姐姐,雖然也才27歲,但是成熟穩重。啟色的先生扎波也在同一家民宿工作,小啟色三歲。啟色和先生都屬於高大健美的藏民。相對於啟色的穩重,扎波就顯得開朗、調皮。有次他不知說了句什麼誇大的話,被其他人調侃:你這上門女婿,不怕啟色管你。這可奇了,什麼又是上門女婿啊?於是幾個藏民又為我上了一堂文化課。
原來扎波是「嫁」進啟色家的。但是又和我們比較熟悉的「入贅」非常不同。這樣的婚姻文化,男女是非常平等的,也就是女生可以「嫁」給男生,而男生也可以「嫁」給女生。那麼是如何決定誰入誰家呢?遊戲規則是這樣的,啟色家有兩個女兒,沒有哥哥,因此必須一個女兒要當家。啟色是長女,又能幹,於是家族決定啟色當家,那麼妹妹就必須要嫁到別家去。而扎波家有兩個兒子,扎波上面有個哥哥,哥哥當家,於是扎波就必須到別加去當上門女婿。在臺灣,入贅是不怎麼光彩的,於是我問扎波感到委屈嗎?誰知他昂著頭說:不會啊!我才不要當家呢!當家很辛苦的。啟色在旁邊點點頭表示確實辛苦。原來啟色是當家的,掌管家中財務大權,難怪會成熟穩重!
雖然扎波和啟色家都是長子和長女當家,但是這也不是定規,由誰當家是由家族觀察之後,選擇一個最適合的人當家,可能是女孩,也可能是男孩。因此,如果是一兒一女的家庭,也可能是決定女兒當家,而兒子去當別人家的上門女婿。傳統藏民的家族都是住在一起的,所賺得錢全部都得交給當家的,由當家的負責金錢的支用。我這城市人社會新聞看多了,直覺反應:那當家的不會私藏公款在自己的口袋?啟色堅決的搖頭:那不會的、絕對不會的,我們不會有這樣的念頭的。而且當家的必須要給出去當別人家上門女婿或上門媳婦的家人一筆金額,有可能是結婚時給,有可能是生了孩子之後給。啟色就唸叨著最近差不多要給她已經嫁出的妹妹這筆禮金了。
這樣的婚姻文化也是大開我的眼界,也難怪扎波雖人個子高大,對於老婆是言聽計從的。過了幾天,另一位大伙兒都喜歡的馬幫頭子翁丁也來民宿了。他和扎波兩人在喝著酥油茶,我忽然想起上門女婿這個話題,我問翁丁知不知道扎波是上門女婿,不想翁丁回答:我也是上門女婿啊!這讓我非常驚訝!翁丁住在屬於平地的涼山木里,和扎波與啟色的村子有一些距離,但一樣有著相同的文化。翁丁家也是兩兄弟,我問翁丁他為什麼不想當當家的,翁丁開心的笑著說他看中了一個姑娘,就高興的去當那姑娘家的上門女婿了。大家哈哈大笑的同時,旁邊的幾個姑娘也證實翁丁的老婆的確非常漂亮。

兩個上門女婿悠閒喝酥油茶
我接受到這樣的文化震盪之後一直回想著,啟色在和我說明上門女婿婚姻文化時,一直強調:在我們藏民,男女是非常平等的。那麼,這似乎是在暗示,漢族的婚姻制度中男女是不平等的。為什麼漢族會發展出男女不平等的婚姻文化,而藏民反而會發展出比較符合性平的文化呢?而上門媳婦和上門女婿這樣的文化真的如啟色所認知的如此無疵嗎?嗯!這似乎可以是一個田野調查研究的好題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