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香港導演關錦鵬改編網路小說《北京故事》[1],指導拍攝電影《藍宇》。原著於1998年在中國同志論壇「男人男孩天堂」(BOY2MAN)連載,作者化名「北京同志」,內容講述清華大學學生藍宇與高幹子弟陳捍東之間的愛情故事。兩人戀情橫跨九〇年代,經歷六四天安門事件與打貪運動,最終由藍宇車禍身亡劃下句點。

然,儘管藍宇之死在影迷間屢引唏噓,卻往往被簡化為催淚手法,而少有論者從敘事結構與時代脈絡出發,探究此死亡安排背後的文化與政治意涵。筆者有感於此,將疑惑指向「藍宇之死」,試圖探問其是否僅為欲賺人熱淚的愛情悲劇收尾,或實則反映九〇年代中國社會中,男同志在異性戀霸權、性別規訓等交織下,難以實現主體性與情感承諾的結構性困境?
本文主張,《藍宇》中的死亡安排不僅服務於戲劇效果,更隱喻男同志在主流社會中被排除位置的困境。為論證此點,本文將結合幾個關鍵視角。其一,參照莊宜文提出的「參差對位」,比較小說與電影中藍宇形象的差異,探討角色如何再現或被以柔化形塑,從而削弱同志主體性;其二,援引游靜所述的「攣變直」理論,嘗試分析同志戀情如何最終讓位於異性戀秩序的情節安排;其三,透過林啟鈞對中國同志身份認同的研究,指出男同志在家庭壓力與制度性壓迫下的隱藏身份及主動失語。
因此,本文將從敘事結構、角色重塑與社會脈絡三面向切入,重新審視「藍宇之死」的敘事意義,並嘗試揭示其背後所承載的性別政治與身份困局。
╰┈➤ˎˊ˗ 雙文本中的藍宇形象差異
在網路小說《北京故事》與其改編電影《藍宇》之間,主角藍宇的性格與形象出現了部分轉變,這一差異不僅反映媒介在轉譯過程中的再詮釋,更揭示導演關錦鵬對同志角色的詮釋偏好與影像風格的選擇。相較於小說中性格主動、語言直率、行動果決的藍宇,電影中的藍宇則呈現出柔和、內斂甚至近乎脆弱的氣質,成為一個被充滿情感投射卻難以「主動」自我實現的「被愛者」。
莊宜文評論電影《胭脂扣》時指出:「關錦鵬對原著大加著墨於九七大限不感興趣,著重營造唯美浪漫的懷舊氛圍,電影淒迷哀婉的風格一反小說譏誚戲嘲的姿態,添加的性別認同凌駕了原著對國族認同的探索。」[2]將其與《藍宇》對照,結果亦然,關錦鵬亦曾表示:「小說裡用了更多篇幅去描寫六四,但對我來 講它只是一個時代背景。我感興趣的是我們怎樣利用六四這個時刻,成為陳捍東承諾藍宇的時刻」。這種以情感目的淡化實際困境的處理方式,一方面,服務於影像的情緒感染力,另一方面,卻也遮蔽了原文本角色可能展現的反抗與能動性。
筆者認為,這樣的柔化策略亦可理解為對同志角色「美化」處理。電影中的藍宇被打造成一種近乎理想化的同志形象,他單純、專情、內斂而無威脅性,幾乎沒有性欲的展現(不過,關錦鵬亦曾於專訪表示,對大量性愛場面的割捨,是不願服膺於女性作者筆下的不合理同志想像)。而這種形象,似與九〇年代中國社會對同志的刻板想像相互勾連,在社會尚無法接受多元性別價值的前提下,唯有將同志角色塑造成無害、純潔甚至悲劇性的「他者」,才得以短暫存在於主流影像之中。
而藍宇雖一再試圖維繫與陳捍東的關係,卻始終處於邊緣與等待的位置,這則是小說與電影的共同性,即便在兩人短暫重聚後,情感也未能轉化為承諾或日常關係,最終,只能透過死亡,將其被凝固成永恆的想念,如文本末的捍東的坦承。作者與導演皆未安排藍宇因愛而死、或為情而亡的戲劇性轉折,而是以一場「突如其來」的車禍草草收場,亦進一步凸顯其死亡的突兀與工具性。筆者認為,藍宇的離去使其情感獲得凍結,對捍東亦是,卻同是不可抗力的,一種同志情感的失語與消亡。
╰┈➤ˎˊ˗ 社會環境與無處安放的同志主體
藍宇之死,不單是劇情的巧合或「命運的捉弄」,而是基於社會結構與性別期待中的「敘事安排」,象徵九〇年代中國社會對同志主體的排拒與不容。
藉林啟鈞對中國、台灣男同志身份認同之比較研究可見,中國同志在家庭、社會與政治層面均遭受多重壓迫,一方面,是傳統家庭對異性婚配的期待與子嗣延續的倫理框架,另一方面,則是國家對性少數的監控與消彌策略,使同志不得不在「出櫃」與「偽裝」間徘徊。林啟鈞指出:「檢驗的結果,中國大陸的男同志在『排斥成為同性戀』、『隱私需求』的分數顯著高於台灣的男同志。『排斥成為同性戀』意指,男同志個體在所處環境中,不樂於成為一個同性戀者,並羨慕異性戀者的生活。」[3]此一心理傾向的顯著差異揭示中國男同志所處社會環境之壓抑,亦進一步說明為何同志愛情在中國語境中,經常須以「失敗」、「退場」來為其敘事作結。
於此脈絡下,藍宇作為一真誠且直率的角色,無論在小說或電影中皆保有某種「童話式純情」。他不願將愛情藏匿於暗處,也未曾計算利害與得失,他將自己毫無保留地交予陳捍東。這種純粹的情感本應珍貴,卻在主流社會顯得格格不入。正因他的坦誠與愛得過深,使他難以調適於一個要求同志自我壓抑、隱藏情感的社會情境。
游靜則提出九〇年代香港出現一批「攣變直」電影,劇情慣以同志戀情作為過渡,終仍導向異性戀[4]。筆者認為,這種「攣只是過程,直才是目的」的敘事公式,不僅強化異性戀的自然化與正常性,也將同志戀情定格於「不得善終」、「非常態」的位置。《藍宇》雖非被歸納為港產「攣變直」電影的一員,卻同樣延續這種敘事邏輯,即在藍宇意外身亡後,陳捍東選擇再次娶妻生子,回歸社會期待與傳統價值。

故,陳捍東與林靜平的關係便顯得意義深遠。電影雖未將這段感情鋪陳得過於戲劇化(小說原有許多林靜平欺負藍宇的段落),卻刻意留下兩人交往與準備結婚的線索,暗示主角回歸「正常人生」的打算。值得注意的是,捍東並未與藍宇明確斷絕關係,而是同時維持著與林靜平的交往,這種曖昧與兩難,反映出在主流期待與個人情感間的妥協。筆者認為,當藍宇突然死亡,這段同志戀情不再需要面對未來的道德與社會挑戰,也使得捍東無需選擇,得以自然地步入異性婚姻的安排中(非林靜平,另有「她」人),使得同志愛情,在敘事上「自然地」終結,而異性戀秩序,則在不言中恢復其正當性與常規地位。
藍宇之死,並非僅是一段催人熱淚的戲劇安排,而是九〇年代中國社會壓抑同志的隱喻。藍宇的死亡固然突如其來,卻非偶然,正是同志在異性戀體制下難以實現主體性、無法擁有公共情感承諾的結果。而與利益為重的捍東相比,藍宇真誠、敢愛的形象,讓他的純真與直率更無法被現實所安放,消逝成為一種必然。
此外,小說、電影在情節安排上與「攣變直」的敘事邏輯相似,即同志戀情作為過渡,最終讓位於異性戀秩序,透過藍宇的死亡,讓陳捍東得以「無痛地」返回社會期待的軌道。這不僅是情節的安排,更反映九〇年代社會對同志身分的否定、壓抑與不可見。
因此,筆者認為,「藍宇之死」並非單純意外身亡,而是主動的隱喻同志主體在政治、家庭與社會規訓下的退場與消音,他的死亡成為一種敘事的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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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北京同志,《北京故事(藍宇)》(東販出版,2001)。
[2] 莊宜文,〈城市與性別的雙重鏡像-關錦鵬懷舊電影與原文本的參差對位〉,《中外文學》,頁 59。
[3] 林啟鈞,〈同志文化開放性與同志身份認同的關聯性初探:以台灣和中國大陸男同志為範例〉,《應用心理研究》,頁68。
[4] 游靜,〈如果攣都可以變直:論九十年代初的香港「攣變直」電影類型〉,《中外文學》,頁102。
pw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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