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i 我是 VK~
科技電子報作者 Ben Thompson 大讚《Apple in China》是他有史以來讀過關於蘋果最棒的一本書。這也是上半年我目前看過最好看的科技書。
在討論蘋果與中國之間的關係,很常會聽到「沒有中國就沒有今日的蘋果」的論述;但 《Apple in China》提出了更耐人尋味的觀點:沒有蘋果,也不會有今日的中國。
這本書好看的地方在於它較少著墨於蘋果產品外觀、軟體功能;而是聚焦在蘋果與中國供應鏈的硬體製造過程。從另個角度仔細深挖蘋果正面臨的困境:蘋果這家打造出全球最精密供應鏈的公司,為何會犯下將絕大多數業務集中於單一區域的災難性錯誤?
即便看了不少關於蘋果關鍵人物賈伯斯、Jony Ive,甚至是 Tony Fadell 等人的書,還是可以在這本書中看到非常多有趣的細節與故事。
這期會深入探討:
- 蘋果如何從自製踏上製造外包?
- 郭台銘的算盤:Fox-con 的深層含義
- 政治壓力導火線:黃牛跨國套利、流入灰色市場的 iPhone
- 政治覺醒:從央視事件到 2750 億美元承諾 🔒
- 當蘋果成為中國製造 2025 的關鍵推手🔒
- 學徒超越師父:2018 年的五級火警🔒
- 新冠疫情帶來的挑戰、印度 B 計畫🔒
- 結語:重新理解全球化的複雜性🔒
喜歡這期的內容,歡迎分享給朋友一起訂閱《VK科技閱讀時間》,祝你今天一切順利~
蘋果如何從自製踏上製造外包?
先來看幾個驚人的數字。iPhone 僅佔全球智慧型手機銷量不到 20%,卻常年佔據產業利潤的 80% 以上。1999 年時,蘋果沒有任何產品在中國製造;到了 2009 年,幾乎全數產品都是。
如同《Apple in China》作者 Patrick McGee 所強調:「早在 Uber 成為不擁有任何車輛的最大計程車服務商、Airbnb 發展成不持有任何房產的最大住宿供應商之前,蘋果早就摸索出如何在不擁有工廠的情況下,成為全球最大製造商。」
但在草創期的蘋果,是一家 DNA 裡就寫著「自己打造產品」的公司。
蘋果共同創辦人 Steve Wozniak 能直接拆解電腦、改造零件,做出更快、更精美的產品。這種自製精神不是因為崇高的理想,而是現實考量。在 1970 年代中期,沒有現成的電子供應鏈。
但到了 1980 年代中期,情況開始改變。IBM PC 開創「用現成零件拼湊產品」的模式,台灣和韓國開始提供這些現成零件。PC 仿製廠商如雨後春筍般湧現,它們依賴台灣的供應鏈,享受亞洲的成本優勢。康柏電腦(Compaq)在 1992 年的「震撼性降價」:PC 價格一次性下調 20-30%,這正是充分利用亞洲組裝優勢的結果。
但這時的蘋果正面臨水深火熱,即使在 1990 年代面臨破產邊緣,他們依然堅持自製。
這種堅持幾乎要把蘋果給殺死,自營工廠的問題在於固定成本,當沒有產品生產時,仍要付錢給閒置工人。
這就是 Tim Cook 在 1998 年加入蘋果時面臨的挑戰。他必須在蘋果堅持各種細節的同時,找到一種方式讓公司活下去。

台灣代工業的兩條路
1990 年代的台灣代工業面臨著一個根本性的戰略選擇:往上游走向 ODM(原廠委託設計代工),還是深耕 OEM(原始設備製造商)?
華碩、宏碁選擇 ODM 路線。他們雇用昂貴的工程師和設計師,投資研發,甚至開始設計整台電腦。西方 PC 品牌可以從他們的型錄中挑選設計,貼上自己的商標就可以出貨。
但這種模式有個致命問題:不久後,華碩和宏碁開始銷售自有品牌產品,與客戶直接競爭。西方品牌開始質疑:「我怎麼能信任一個與我競爭的供應商?」在零件短缺時,這些 ODM 廠商會優先照顧自己的 PC 部門,這讓客戶更加不安。
郭台銘選擇完全不同的道路。
他刻意避開 ODM 模式,不承擔設計人才的高昂成本。相反,郭台銘深知和蘋果合作帶來的長期效益,也就是可以讓蘋果工程師訓練富士康員工,他也積極推行垂直整合戰略:盡可能控制物料清單,要嘛自己生產關鍵零組件,要嘛大批採購,然後專注於客戶關係,經營長期合作夥伴關係。
富士康標榜自己是 OEM,一個被普遍視為「二等」的商業模式。
ODM 廠商專注設計和品牌,而優秀的 OEM 廠商不做設計或品牌,但會不遺餘力滿足客戶的製造需求。這種專注讓富士康能夠深入供應鏈好幾層,獲得更大規模。更大規模需要更大場地和更多工人,這正是與地方官僚建立成功關係的關鍵要素。
富士康不是製造能力最好,但展現極大野心
富士康在當時不算是製造能力特別優秀的公司,但他們對蘋果展現極大的野心和企圖。
1999 年,當時蘋果正與 LG 合作生產半透明的 iMac,但遇到麻煩。LG 掌握所有生產技術,蘋果卻沒有留下任何書面規格或技術文件。當 iMac 大獲成功,成為全美最暢銷電腦時,只有 LG 知道怎麼生產,而且 LG 還拒絕蘋果的降價要求。
就在這時,郭台銘打電話給 Tim Cook,說了那句經典的話:「讓我來搞定。」
富士康團隊在沒有任何技術文件的情況下,開始對 iMac 進行逆向工程,最後幾乎打造出一台相似度極高的半透明 iMac。
雖然富士康逆向工程的版本「遠非完美」,但「足以證明富士康的能力」,後來蘋果工業設計部門(ID)介入後指出「這完全做錯了,不符合我們的規格」,但他們仍對富士康的成果印象深刻。
最終,富士康成為繼 LG 之後的第二家供應商,複製了蘋果原有的三大洲生產戰略:
- 亞洲(中國):富士康在中國深圳建立主要的 iMac 生產線。
- 歐洲(捷克共和國):富士康於 2000 年 5 月在捷克收購一家前蘇聯時期的電子工廠,這成為了富士康在歐洲為蘋果生產 iMac 的主要據點。
- 北美(美國加州):蘋果協助富士康在加州取得了一家前康柏電腦服務中心,儘管規模較小,但對於生產 Power Mac 和原型機至關重要。
真正的故事才剛剛開始。
郭台銘的算盤:Fox-con 的深層含義
非傳統方式外包模式:蘋果與富士康
蘋果與富士康和其他供應商走的外包模式,並非一般傳統的那種。往下介紹非傳統外包模式之前,需要先認識在蘋果內部被嚴重忽視的部門:製造設計 (MD)。
在蘋果內部,每個產品都有金字塔結構。頂端是我們熟知的部分:Jony Ive 負責的工業設計,材料選擇和外觀質感;然後是產品設計團隊,負責電子零件和電路板,讓產品真正運作。
在這兩者之下的是製造設計 (MD) 部門,幾乎鮮少有媒體報導過他們,但他們在蘋果、供應鏈中間的重要程度卻非常重要,要負責讓前兩個部門在現實世界中大規模生產。
MD 部門的人需要巡供應商中的數百家工廠,向各式各樣的人教授基礎工程學。
這不僅是讓供應商突破自認的能力極限,更是讓他們超越實際能力。因為蘋果有本事砸下數億甚至數十億美元配置尖端機器。
50 億美元改變遊戲規則
這個故事要從 2008 年 10 月說起。當時蘋果推出「一體成型」MacBook Pro,整個機身從一塊完整的鋁合金切削而成,而不是多個零件組裝。Jony Ive 當時自豪地說,這提供了這個行業前所未聞的精密度。
但問題是,全世界根本沒有供應商具備這種技術。這需要使用 CNC(電腦數控)機台,能夠將 3D 設計檔案變成現實的精密設備。雖然這種機台已經存在幾十年,但由於每台成本在 10-50 萬美元之間,過去只用來製作原型產品,從來沒有人用它們進行大規模生產。
就在這時,蘋果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他們開始每年採購超過 1 萬台 CNC 機台,每台價值 50 萬美元。這意味著僅設備投資就達到 50 億美元。更誇張的是,蘋果甚至與自動化集團 FANUC 達成協議,包下其未來數年的整條 CNC 機台生產線,完全阻斷競爭對手的設備取得管道。
這種做法徹底顛覆傳統的製造業關係。蘋果不是簡單地向供應商下訂單,而是直接投資數億美元的設備,放置在供應商的工廠中,但這些設備只能用於蘋果產品。
如同一位蘋果製造設計工程師所說:「我們開發的模式是:我們要使用你的工廠,我們要使用你的人力,但我們要進去把他們(供應商)當作我們的手腳來使用。」
Fox-con 的雙關深意
但為什麼蘋果選擇富士康?或者反過來問為什麼郭台銘在所不惜都要拿下蘋果的單?
真正讓郭台銘與眾不同的,是他對蘋果商業邏輯的深刻理解。
作者 Patrick McGee 創造了一個術語來形容蘋果對供應商的態度:「蘋果壓榨術」(Apple Squeeze)。
蘋果對供應商說:「聽著,你不會從我們這邊賺到大錢,利潤可能只有 1% 甚至更低,搞不好還會虧本。但對你來說依然值得,因為我們將提供相當於硬體工程界『常春藤聯盟』等級的培訓給你整間公司。你該把這視為免費進修,而不是低利潤生意。」
最早了解到蘋果正在幫他培訓員工這點的是郭台銘。
究竟他如何理解到這件事,書中並沒有詳談。很好奇他當時是如何看出這點的,回到當時的時空背景,蘋果剛推出第一代 iMac 時規模多渺小,市佔率才 3-4%,但某程度算高姿態告訴供應商他們可以提供免費培訓,當時這些供應商看見什麼、決定接下了這門生意。
更精明的是,郭台銘還開發一套員工輪調策略來最大化這種學習效果。之前我們介紹過的 iPod 之父 Tony Fadell 回憶:「我們培訓了所有人。然後有一天我們會問:『那些工程師去哪了?』」他後來發現,這些接受蘋果培訓的員工被調去 Dell 項目,運用新學到的技能。就像新學期開始,蘋果只能無奈地表示:「天啊,我們又得從頭培訓這批人。」
郭台銘很早就在打這種算盤:用蘋果的訂單培訓員工,然後把這些技能應用到其他客戶身上。他承諾不僅願意為蘋果支付建立客製化模具、其他大規模生產設備的前期成本,甚至在富士康還建立了機具策略。「那可能是 50 萬或 100 萬美元,這些都由製造商富士康吸收,所以蘋果只需要為生產零件付費。」一位前蘋果工程師說。(這些實際都是中國政府補貼)
接著富士康將採購、製造和物流整合為一站式服務,它的盈利方式就像電信業者,免費送手機但從兩年合約中賺取費用。
一位蘋果工程師這樣描述郭台銘的策略:「這是一個狡猾的賭注,用來引誘西方公司,讓他們對廉價生產上癮,並基於富士康對零組件的選擇創造黏性關係。一旦他們讓你進門,就完了。他們控制了你。Foxconn 叫『Fox-con』不是沒有原因的。郭台銘是個賭徒,公司的真名是鴻海。改名叫 Foxconn 是因為他是隻狐狸,也是個騙子。」
(Fox 是郭台銘最喜歡的動物;「conn」是鴻海的國際名稱,正是指連接器(connectors))

郭台銘的政治手腕:拿中國政府補貼買設備
郭台銘還理解了其他廠商沒有理解的東西:在中國,政治關係和製造能力同樣重要。
一位資深蘋果高層回憶:「中國投入巨額資金。Uncle Terry,他們補貼他補貼得要死,但他從不談這個...他們買單了很多東西。我是說,我走進工廠,看到的都是全新的機器設備:中國政府為所有這些買單。」
這就是富士康與其他台灣代工廠商的根本區別。其他廠商專注於品質和技術專長,但郭台銘的工廠之所以擁有世界級機械,是因為地方政府補貼它們,甚至直接購買它們。
這是與政府官員的一種交換關係。這些官員的政績考核基於經濟成長,他們迫切需要成長數據。「Uncle Terry」(郭台銘)比任何競爭對手都更善於說服政府官員提供土地和機械,制定專門促進出口的政策。
1999 年,當蘋果產品設計經理 Wayne Miller 與郭台銘一起參觀龍華園區時,看到的只是空曠的農田。
但郭台銘手舞足蹈地描述著他的願景:新建築、數十萬工人、繁榮的園區。Miller 覺得這像是瘋子的胡言亂語,但這個「瘋子」最終實現了一切。
郭台銘的野心不止於此。他要建造一座城市。
龍華園區不僅僅是工廠,它是一個密集的城中城,擁有餐廳、市場、娛樂場所、籃球場和補貼宿舍。這種方式讓他能夠保留工人並隨意調配他們到不同生產線,同時在深圳北部形成重要的工業集群,在政府官員中建立聲譽。
1980 年代的深圳只是人口 7 萬的漁村群。如今人口超過 1800 萬。《大西洋》雜誌的 James Fallows 早在 2008 年就說過,除鄧小平外,郭台銘是深圳轉型的關鍵人物。
這不是誇張的說法。一位高級代工製造業高層直接說:「深圳之所以是深圳,是因為郭台銘。沒有他的野心,深圳不會成為今天的製造強國。」
但在那個時期,誰是富士康最大的客戶?一直是蘋果。
1999 年,富士康收入 18 億美元,遠小於競爭對手 Solectron、SCI 或 Flextronics。到 2010 年,富士康收入達到 980 億美元,超過其五大競爭對手的總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