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洲與亞洲分處廣袤大陸的兩端,兩者間的交流極為緩慢。在16世紀前,歐洲對亞洲的認知主要來自於這片遙遠土地的傳說與故事,其中最著名的故事來自13世紀的《馬可·波羅遊記》。威尼斯商人之子馬可波羅(Marco Polo)為蒙古人效力並記錄旅途見聞,成為歐洲了解亞洲的重要來源1,該書在當時被視為權威之作,是哥倫布出航時隨身攜帶的少數書籍之一。
到了1492年,航海家和地圖學家已經知道地球是圓的,歐洲西岸與亞洲東岸相對,但還無法預估到地球周長及航行所需時間。當時最安全的航海路線是沿著非洲海岸航行,但此航線由葡萄牙掌控,西班牙因此尋求開闢一條直達中國的新航路。
16世紀時,其他歐洲國家開始加入海上探險的行列,挑戰葡萄牙與西班牙對亞洲航線的壟斷,建立了更為複雜的貿易網絡。隨著貿易的興盛,亞洲貨品開始進入歐洲港口,這使得歐洲人開始修正原有的偏見2——那些難以查證的傳聞,逐漸被具體可見的實體物品所取代。提到亞洲時,不再是那些驚悚的無頭怪人的想像,而是絲綢與瓷器的具象物質。
對亞洲的視角轉變,體現在歐洲人開始將亞洲物品納入4自己的生活與文化語境。17世紀起,歐洲畫家開始在畫作中描繪亞洲器物,其中以荷蘭畫家表現尤為突出。1951年進入羅浮宮館藏的靜物畫《蘋果與檸檬》(Nature morte avec pommes et citron),出自尤利安·范·斯特雷克(Juriaen van Streeck)之手。在這幅作品中,斯特雷克將中國瓷器與荷蘭台夫特的仿製品並置,藉此呈現其不同材質與風格,同時為畫面增添異國情調5。其中出現的一只瓷碗,很可能是一件來自明朝萬曆年間(1573–1620)的平口外撇碗,這並非特殊或華麗的器皿,而是一件常見的日用品,畫家可能僅為畫作而借用。斯特雷克將其巧妙地置於畫面中,並未強調放置在明亮前景,而是隱藏在其他物件之後,這樣的安排反而使它的存在更具暗示性與韻味。
另一件同樣於1951年羅浮宮收藏的靜物畫《大理石桌上的水果與餐具》(Fruits et vaisselle sur une table de marbre)。畫家彼得・范・魯斯特拉滕(Pieter Gerritsz. van Roestraeten)在畫中將中國輸出的瓷器與歐洲餐具一併呈現於同一場景中,使兩者無明顯區隔。此處的中國瓷器不再被刻意異化為異國風物,而是如同歐洲器物般自然地融入畫面的物質世界。
從這兩幅畫能觀察到,歐洲人在17世紀仍習慣以自身文化的美學觀點來詮釋亞洲藝術,直到18世紀才開始嘗試理解並欣賞亞洲藝術所特有的美學。
此外,歐洲也開始對亞洲物件進行所謂的「挪用」(appropriation),即將物件改造成更契合歐洲的審美思維。例如,一件康熙年間(1654-1722)的中國瓷瓶,於18世紀中葉在巴黎被改裝成一件水壺:工匠為其加上銅製壺嘴、提把與底座6,使其轉化為符合法國風格的裝飾性器皿。
同樣的邏輯也出現在物件的選擇過程中,歐洲收藏家會根據其與歐洲文化理念的共鳴來決定是否收藏。例如一件來自17世紀錫蘭(Ceylan,今斯里蘭卡),雕刻主題為伊甸園中的亞當與夏娃(Adam et Ève au Paradis terrestre)的象牙珠寶匣,這與歐洲基督宗教的敘事高度契合。法國畫家皮耶・赫沃伊(Pierre Révoil, 1776–1842)便曾購入這件象牙盒,納入其私人博物館。
這件象牙首飾盒對藝術史學者而言是一項難解之謎:究竟它是由一位錫蘭工匠,應歐洲買家的委託所製作,還是出自當地的宗教傳統與社會背景?讓人不禁聯想到印度基督宗教的歷史脈絡——當地傳說聖多馬宗徒(saint Thomas)曾於南印度與斯里蘭卡傳播基督教。因此,也可能是一位歐洲訪客在當地偶然發現此物,因其主題熟悉而欣然購藏7。物件本身並未留下明確線索可供辨識其產地,然而其表現題材——亞當與夏娃的樂園故事——無疑對歐洲人具有吸引力。
19世紀中葉,試圖拉近歐洲與亞洲文化差異、尋求雙方共通點的這類文化實踐已不再流行。歐洲的亞洲藝術與工藝愛好者,逐漸放棄將這些作品納入歐洲自身的文化語境與美學體系之中。
在這時代背景的框架下,阿道夫·梯也爾開始收藏亞洲藝術品。他深知時代已然變遷,單純出於美感欣賞與知識探究的熱情,試圖透過這些藝術品理解其背後的文明;他認為藝術能夠體現一個文化的思想與價值,而應從其原生脈絡加以認識,而非硬套歐洲文化的詮釋框架。
正如藝術評論家夏爾・布朗(Charles Blanc)所言,藝術已超越了文化挪用8與國族界線:
Il n’est plus possible aujourd’hui à une nation de se renfermer dans ses limites, d’ignorer la langue, les sentiments et les arts des peuples les plus éloigné d’elle, de ceux qu’elle regardait comme des étrangers ou des barbares. (如今,一個國家不可能再封閉於自身之中,無視他國的語言、情感與藝術——即便這些文化曾被視為遙遠的異邦或野蠻之地。)
展覽時間:2025年5月14日至 2025年8月25日
開放時間:每日開放,週二休館,上午9點至下午6點,週三及週五延長至晚上9點
購票可至羅浮宮官網:https://ticket.louvre.fr/en
Lexique:
1. 原文Son livre s'est imposé comme la source majeure des connaissances:他的書成為主要的知識來源。
[1] S’imposer:(v.pr.) 強加,建立;imposer (v.t.):強加、徵稅;imposition (n.f.):徵稅、施加;imposant (adj.):令人印象深刻的、莊嚴的。
[2] S’imposer comme qqch.:某人某物因其價值、地位、影響力而被公認為某種角色或標準。
2. Réviser leurs préjugés:修正他們的偏見。préjugé (n.m.) 先入為主的判斷,動詞préjuger (v.) 預設、過早判斷。
3. Un homme acéphale:無頭的人。acéphale (adj./ n.m.) 無頭的(生物),這詞由希臘語 a-(無)+ kephalē(頭)組成。
4. Insérer qqch. dans:將某物安插入某處。
5. Apporter une tonalité exotique à ses tableaux:為他的畫作帶來一種異國情調。Apporter qqch. à qqch. 為某事物帶來⋯⋯;tonalité (n.f.) 來自 ton音調、語氣;exotique (adj.) 外來的。
6. 原文Un vase chinois est transformé en aiguière par l’ajout d’une embouchure, d’un anse et d’une base en bronze:一個中國花瓶透過加裝壺嘴、把手和銅底座,被改造成水壺。
[1] Être transformé en:被改造成。Transformer (v.t.) 改造,變革,加工。
[2] Une aiguière:(n.f.) 古代用來盛水的壺,常有長頸與把手。
[3] Une embouchure:(n.f.) 壺嘴也可指樂器吹口;bouche (n.f.) 嘴。
[4] Une anse:(n.f.) 把手,耳朵(如馬克杯的握把)。
[5] Un bronze: (n.m.) 青銅,青銅藝術品、器皿。
7. 原文Un visiteur européen l’aurait ainsi découvert et ensuite acquis pour son grand plaisir:一位歐洲遊客大概就是這樣發現它,然後買下來讓自己高興。
[1] Acquérir (v.):獲得,買下,名詞acquisition (n.f.) 獲得、購入。
[2] Aurait découvert/ acquis:條件式過去式(le conditionnel passé)表示假設、推測、不確定的過去事件,語氣較委婉、推測性高,可能用於:
i. 歷史重建、想像性的敘述。
ii. 缺乏直接證據的情況。
iii. 避免過於武斷的語氣。
8. Une appropriation culturelle:文化挪用,指將他者文化元素任意取用,通常脫離其原意與脈絡。approprier (v.)使成為自己的;挪用s’approprier (v.pr.) 據為己有。
本文節錄:
Timothy Brook, « Des Histoires aux objets, Europe et Asie du XVe au XIXe siècle », in Grande Galerie Le Journal du Louvre N˚ 71, Été 2025, pp. 54-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