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學生寫作文,題目是〈我心目中第一名的美食〉。某一屆某個自詡聰明的學生,拿到題目時,冷哼了一聲:「這種題目就是要我們寫媽媽或阿嬤煮的食物。」
我冷冷回嘴:「我可沒這樣說。」
學生挑釁式地追問:「不然咧?妳會寫什麼?」
「如果你真的好奇我的答案」,我笑了笑,「第一名的美食,只有河豚。」
歷史上最愛吃河豚的中國文人之一,當然是蘇東坡。
「蔞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詩裡描寫的是春天的江景,實則是蘇東坡品評惠崇這位僧人所繪的《春江曉景圖》;結果他評畫評到最後,聯想到的是「吃河豚的季節到了」,妥妥的吃貨無疑。(而且在僧人面前提吃河豚,不覺冒犯嗎?!)但也不能怪蘇軾,因為蔞蒿、蘆芽正是那時長江一帶土人最常拿來跟河豚同烹的食材。看到竹子能想到「無肉令人瘦」的蘇軾,看到蒿蘆就想到河豚,好像也不出人意料之外。
我第一次吃河豚是在江蘇,是在當地工作的友人父親招待的,作法是紅燒。而且友人父親甚為熱情,點的是一人一盅,讓我們這群年輕小夥每人都能大快朵頤。這可讓我傷透腦筋:一來早聞河豚有劇毒,心裡難免忐忑;二來面前比拳頭再大一點的河豚,一下箸空落落地,戳不到著力點,不知從何吃起?我偷眼瞧著其他桌的當地人,眉頭皺都不皺就整條魚身拿起來吸吮,那畫面簡直太驚悚,我學不來。但一筷子都不動,實在不是作客之道,只能勉強戳爛了魚皮,就著紅燒醬汁,放進嘴裡「品嘗」一下⋯⋯還真的只是「一下」而已。我只感到紅燒醬汁的甜鹹滋味裡,有一股確實屬於魚類的滋味,但肉連塞牙縫都不太夠,實在不知道是在吃什麼意思的?
那天過後,我唯一能說嘴的只有「活了下來」這件事。但我實在不能說自己算是「吃過河豚」,因為我連吃進去了什麼都搞不清楚,說不定只有軟爛的紅燒蔥段也未可知?
2016年的春天,我攜雙親及外子赴京都旅遊,其中一天宿於嵐山有名的老字號溫泉旅館渡月亭。當晚於渡月亭中享用了「京会席」(懷石料理),其中包括了一道紙火鍋。說到日本的火鍋,相信大部份的臺灣人都會同意,日本的火鍋湯底真的是無趣至極,往往清水中加一片昆布,便是湯底。我輩紅塵之人,第一次遇見時瞋目結舌,這次再見就忍不住失笑——越高級越簡單,這是一種侘寂之美,日本在料理中也不例外地體現。
所以當我從清水火鍋裡,挾起那塊已經熟透的白色魚肉時,渾然沒有預料它的滋味竟然是如此清爽、甘冽,充滿彈性,且沒有任何會讓我厭惡的油脂味。這是怎麼回事?阿公阿嬤皆為魚販,從小天天餐桌上有魚可吃的我,竟沒吃過這樣的魚?
我在菜單上,找到了「てっちり」這個名詞;google之下,才發現今晚的火鍋竟然是河豚火鍋。

渡月亭的京会席菜單
我從小對油脂味敏感,但凡動物之皮,皆棄絕不食——包括肯德基的炸雞皮,我都拔得一乾二淨後,才開始吃內層的雞肉。(唯一不這麼做的,大概只有炸雞排)所以小時吃魚,魚皮也都是敬謝不敏,還因此被阿嬤念叨說「吃個魚,把魚的身體戳成這樣」,因為我專挑魚皮好撕除、肉多的部位下筷。結婚後,身為人妻,這個症頭才減輕了些;但生魚片這種油脂豐富,越油越美味的食材,我仍是敬而遠之。我不愛,也不懂欣賞。
所以當河豚肉以清新之姿接觸我的味蕾時,我心裡只浮現一句話:「豪華落盡見真淳」。齒間絲滑又甘爽的滋味,大概能化約成最簡單又最美好的份子,敲打我舌尖最原味的味覺神經。什麼紅燒醬汁、蒿蘆作羹,什麼肉滑味旨、湯腴肥潤,全都他媽的滾蛋去吧!還要什麼佐料?還要什麼湯汁作陪?誰再跟我提什麼阿嬤的燒酒雞、媽媽的蕃茄炒蛋,我只問:「你吃完後,會大嘆『值得一死』嗎?」
是的,值得一死的,只有河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