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集:她的山只有一條路
林芙瑄六歲的時候,第一次走上那條山路。
清晨的霧氣濃得像一塊未乾的畫布,山道窄窄的,蜿蜒在中央山脈的肋骨上。她小小的腳穿著有些鬆的粉紅膠鞋,一步步踩過碎石、濕葉與泥土,鞋子邊緣已經磨破,但她沒有說話。她總是這樣——不說話,把眼睛睜大,用看來記住路,也記住那條沒人走的早晨。
每天來回兩小時,是她上學的日常。
她的學校坐落在半山腰,像一間安靜的小屋,被松樹與相思樹包圍。班上只有九個人,有時連老師都說:「你們比我的手指頭還少一個。」大家笑,芙瑄沒有,她低頭在課本角落畫下一朵雲,還有那條她每天走的路。
學校沒有圖書館,只有一個生鏽的鐵書櫃,裡頭擺著幾本脫皮的童話與自然圖鑑。電腦教室的機器有幾台,但開不了機很久了。鄰班老師曾說要報修,可山裡訊號差、網路也不穩,事情就這樣被風帶走。
「沒網路有什麼關係?」爸爸這樣說,他一邊在院子裡剁著地瓜葉,一邊皺著眉頭:「妳要學的都在田裡,不在螢幕裡。」
爸爸皮膚粗糙,聲音像刮風時的木門。他希望芙瑄學習怎麼插秧、收割、趕山豬,而不是塗塗寫寫。他不看她畫的東西,只說:「別浪費紙。」
媽媽在都市,做什麼工作芙瑄不太清楚,只知道幾個月會打一次電話,偶爾會寄來她不太可能穿的裙子。奶奶說:「她在為妳打拼,妳要乖。」她點頭,但心裡有個地方像山霧一樣,薄薄的、不知道是冷還是空。
她喜歡畫畫,用鉛筆在作業紙的背面畫山,畫雲。有時畫一隻站在樹枝上的鳥,有時是一間她夢裡出現的小屋,有書櫃、窗簾和一隻貓。
班導看到她的畫說:「你真的很有天份耶,這是山下的孩子學不到的。」
芙瑄沒說什麼,只是笑,左邊酒窩淺淺地陷下去。她不太會講話,總覺得文字比不上圖案來得準確。但她記得那天放學前,老師在黑板邊對她說:「妳的畫像妳的人一樣安靜,但看久了會很想靠近。」
回家的山路比早上更靜,太陽往山背後走去,鳥聲也慢慢淡了。她的膠鞋又鬆了一點,石子卡在鞋底裡咯咯作響。
走到家門前時,天色已暗,爸爸在屋後燒柴,奶奶在廚房煮地瓜稀飯。她站在門口,看著那張被風吹皺的畫紙,那是她夾在書包裡帶回家的,畫著今天天空的雲,是鯨魚形狀的。
「爸,我可以把這張貼在牆上嗎?」她鼓起勇氣問。
「貼什麼貼?」他沒回頭,火光映在他臉上,像一座剛硬的石像。「妳功課有寫完沒?」
她不說話,默默回房間,把畫紙夾進日記本裡。那是她新開始的日記,第一頁只有一句話:
「今天的雲像一隻沒有尾巴的鯨魚,它飛走了,但我還在山上等牠回來。」
她用畫筆與鉛筆記下每天的感覺,因為她知道,這世界不一定會回應她的聲音,但可能會看見她的圖。
芙瑄的山只有一條路,那是她每天走的,也是她正在畫的。她還不知道這條路會通往哪裡,但她知道,每天走下去,是她能做到的夢的第一步。
第二集:不能參加的競賽
那年芙瑄十歲,正是會畫出更多線條和陰影的年紀。她的畫開始變得更細緻,也更孤單。
學校的講台邊,多了一塊布告欄,班導說,那是給大家放作品的地方。第一張被貼上去的畫,是芙瑄畫的——一幅濃霧中走山路的小女孩,背影細長,頭上綁著低馬尾,背包掛著一隻自製的布娃娃。那是她。
班導笑說:「這可以拿去比賽啊!縣內的學生繪畫展要開始了,我幫你報名,好不好?」
芙瑄的眼睛睜大了。那一刻,她彷彿聽見有什麼在呼喚她。
她從來沒參加過什麼比賽,甚至不知道比賽是怎麼回事。班導要她帶回家一張報名表,還有比賽須知。「要上網填資料,然後把畫掃描上傳,最好也印出一份寄去。」
「老師,我家…沒有網路。」她輕聲說。
「沒關係,老師幫妳傳。」老師這樣保證。
她帶著畫和表格走回家,滿心期待。那天的雲很亮,像山頂灑了糖粉。
但家裡的印表機早就壞了,掃描功能早停了電。爸爸不懂什麼是報名表,只問她:「這個比賽有獎金嗎?」
她搖頭。
「那幹嘛參加?畫畫不能當飯吃,去幫奶奶挑地瓜比較實在。」
她沒再說什麼,把畫收進書包夾層。隔天,因為山路落石,遲到了半節課。等她趕到學校,報名已截止。班導師皺眉、嘆氣,說:「沒關係,明年還有。」
畫沒送出去,就像她心裡那個「呼喚」被悄悄關了門。
幾天後,那幅畫也從布告欄上被撤下。她默默看著畫被捲起,塞進一個放考卷的紙筒裡。班上沒人注意,她的畫原本在那裡。
那一晚,媽媽突然回來了。從客運下來,拎著大包小包,帶回一些都市的餅乾、襪子和一個亮藍色的新書包。
「想不想去都市唸書?那邊比較好,比這邊好多了。」媽媽蹲下來問她,笑得很勉強,眼神卻有些飄遠。
芙瑄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媽媽只留了三天,說過幾天會再來帶她,卻沒再回來,也沒打電話。奶奶說:「她的工作很忙,不怪她。」
爸爸沒說話,只在晚餐後說了一句:「她說的話,不要太信。」
那晚,芙瑄在日記本上寫:
「我畫了一棵樹,它站在山坡上,等春天來結果。有人說春天會來,有人說不會。樹沒有問,只是繼續站著。」
日記寫完,她打開書包,把畫紙夾在最後一頁。那幅畫是她最新的作品——山頂的霧中,有一顆星星隱約閃著光。
她不知道那是不是星星,也許只是她自己的眼淚,倒映在畫紙上。
隔天她又畫了一張。這次她沒給任何人看,只是小聲地對自己說:
「我還是會畫,雖然我不知道畫去哪裡了。」
第三集:從山裡寄不出的信
升上國中後,林芙瑄離開了那條每天走的山路。
她進了鎮上的國中,每週住校五天,只在週末回山上。宿舍不大,一間擠了六個女孩,牆角放著一台老舊的桌上型電腦,開機後要等十分鐘才動得了滑鼠。因為大家輪流用,她每次排到都已是深夜,還得在半小時內完成報告、搜尋資料、或是下載學習講義。
她的速度總是慢半拍,打字也不順手。明明心裡想很多,畫面在腦海中浮現,她卻總是找不到正確的關鍵字。那天她打開網頁,點進一位知名畫家的部落格,對方的作品像夢一樣閃爍著光。
那是她第一次看到城市孩子參加的畫展——燈光、框線、展場人群,跟她的布告欄完全不同。
她寫了一封信,用原子筆在格子紙上一筆一畫地寫完,信封上歪歪地寫著那位畫家的名字與網站上找到的聯絡地址。她貼上一張祖母從山下郵局買來的郵票,走了半小時山路到村裡唯一的便利商店旁的郵箱,把信投了進去。
「應該會寄到吧?」她心裡問著風。
但她不知道,那個郵箱早就半年沒人來收過信。
學校裡,她不常說話。老師是從都市調來的年輕女性,總覺得這群山上來的孩子不夠「積極」,成績也不上不下。有次美術課上,老師經過她的座位,看著她畫的霧與山,皺起眉:「你怎麼每次都畫一樣的東西?畫點有創意的好嗎?」
芙瑄沒回話,只把畫轉過來。那一刻,她感覺自己像一張灰色的稿紙,被翻面了,什麼都看不見。
宿舍裡的同學總說她「很怪」,說她「像野孩子」,因為她不講話、不追明星、手機裡只有拍下的天空與雲。
她沒爭辯,只是晚上蓋著棉被寫日記,有時還會畫一個女孩——長得有點像她,但穿著城市的制服、站在舞台上,有人為她鼓掌。
她叫那個女孩:「未來的我。」
她想像那個女孩每天走在沒有泥濘的路上,有整齊的髮圈、乾淨的畫紙,說話時會有人傾聽。她甚至替那個女孩畫了一本自己的畫冊,封面寫著:
「To the girl I might become someday.」
每次太難過、太失落時,芙瑄就翻開那本冊子,在心裡問:「你還在嗎?」
那女孩不會回話,但她總能感覺到一種很淡的聲音,好像是山上的霧也懂她似的:
「在。我還在。」
第四集:網路那頭的世界
芙瑄國三那年,學校多了一樣新東西:平板電腦。
為了會考準備,縣政府補助了一批線上教材,每位學生都有帳號可以登入學習平台。美其名是「翻轉教育」,但對芙瑄來說,那些影片像雲上的東西,飄在她伸手不到的地方。
她的家,依然沒有網路。山裡的基地台訊號時強時弱,家裡那台老手機根本跑不動影片。
她還是坐在書桌前翻著影印的講義,試著從黑白印刷的畫圖和簡略的文字中找出邏輯。有時抬頭,窗外山霧深處,她會想,那些線上課程,是不是像星星一樣,看得到卻摸不到。
有天放學,她偷偷向同學借了一下手機。畫面一打開,是自然科講解「光合作用」的動畫——色彩鮮明、語調清晰、還有互動練習。她目不轉睛地看完了整段,心裡忽然像被什麼打開了。
原來,學習也可以這麼有光。
回家路上她一直想著那段影片,甚至邊走邊在空氣裡比畫葉綠體與太陽光。她的腳步比平常輕快,像是看見某種秘密通道,但回到家,一切又回到靜止。
晚餐時,父親說:「這個月妳媽寄錢回來了,說是買給妳的。」
他拿出一支手機,還算新的觸控式機種,藍色背殼反射出燈光。
芙瑄呆住了,那是她第一次擁有屬於自己的手機。
她握著手機,卻感覺手心微涼。
奶奶咳了幾聲,淡淡地說:「你媽媽…最近沒聯絡,可能有自己的事吧。」
那晚,父親一邊翻農藥帳單,一邊說:「我看,這些錢還不如拿去買些畫具。妳不是還在畫?一次買夠,別再說沒工具。」
她愣了一下,接著問:「爸你要陪我下山買嗎?」
他沒說話,只是點了點頭,難得沒有表情。
山下的那天,陽光正好。他們搭小巴下山,芙瑄穿著多年沒換的新衣服,靜靜地走在父親身後。她選了一組水彩、一盒粗鉛筆、一本厚厚的空白畫冊。父親付錢時,只說了一句:
「這是最後一次了,別再做夢。」
那晚,她回到房間,把舊的手機放在桌上,看了很久。然後,她打開袋子,把新手機賣掉後換來的紙鈔放進抽屜,再慢慢攤開畫布。
她畫了一張圖——畫裡是一個站在山頂的女孩,腳下雲層如浪,遠方有一根發光的電線延伸到天邊,但她手中拿的不是手機,而是一枝筆。
畫完後,她在日記本上寫:
「夢不是網路那頭的世界,是我手裡這支筆。我不連線,但我不斷畫下去。」
第五集:霧裡沒有星星
林芙瑄終於離開了山。
考上縣立高中在市區,是她第一次自己租屋生活。小套房靠近火車站,每天早上,她會背著畫板搭乘擁擠的通勤車,穿過喧鬧的人群,走進一個從來沒見過的世界。
教室裡有超過三十個人,空氣裡有耳機聲、手機震動和討論社團的熱鬧。她站在角落,靜靜聽、靜靜看,像在觀察一幅過於複雜的畫布,卻遲遲找不到屬於她的空間。
沒人知道她從哪裡來。她的口音、她的沉默、她舊舊的衣服,讓人以為她「很冷漠」、「不好親近」。
但她只是還不懂,怎麼在這樣亮的世界裡,安放自己那片霧。
直到她第一次走進學校的美術教室。
陽光從大片窗灑下來,牆上掛著學生畫作,地上堆著畫架和顏料桶,一位留著短髮、戴著墨框眼鏡的女老師正調色。
老師注意到她遲疑地站在門口,微笑問:「新生嗎?你喜歡畫畫?」
她點點頭,小聲說:「我…以前都自己一個人畫。」
那老師笑了,說:「那這裡很適合你。」
從那天起,她每天午休都待在美術教室,像找到某種可以呼吸的空間。她的作品依舊安靜,但顏色開始多了光,筆觸也越來越穩。
老師常在她畫完後輕聲說:「你畫的,不是你看到的山,而是你看著它的方式。」
她聽懂了。
高一下學期,老師鼓勵她參加全國學生創作展。
「主題自訂,但要把你自己放進去,懂嗎?」老師對她說,「畫出妳的山、妳的光、妳的聲音。」
那天晚上,她翻出國中以來所有的日記與畫冊,鋪滿整個房間。她一頁一頁翻閱,那些紙張像是她走過的霧,每一層都藏著沒人知道的路徑。
她開始構思一組系列畫作,名稱叫《山霧日記》。
畫的過程很慢。她每天在學校、打工與畫室之間穿梭,直到父親病倒。
電話那頭,奶奶聲音顫抖:「妳爸最近咳嗽咳很重,醫生說要休養一陣子。家裡田還沒收,沒人顧得來……」
她坐在便利商店外的長椅上,拿著手機,手指緊緊捏著側邊。星空清冷,燈光閃爍,她想起小時候走的山路,那條只有她知道彎在哪裡、哪顆石頭會滑的路。
她沒有哭,只是靜靜把手機放下,打開筆記本,寫下一句話:
「如果我必須停下來,那我會把畫放進背包,回家的路上繼續畫。」
隔天,她請了假,搭車回山上。
她幫爸爸煮粥、採藥草、燒柴。晚上坐在老家的門口,風聲裡,她用手電筒照著畫紙,繼續描繪未完的那一幅——一個女孩站在霧裡,頭頂沒有星星,眼裡卻有光。
她知道,這些日子裡,她學會了一種新的堅強。不是大聲說話、也不是讓人看見,而是默默完成自己該走的路。
霧裡雖然沒有星星,但她知道——她本來就是那顆最靠近地面的光。
第六集:山霧之上
高三的林芙瑄,已不再是那個總是站在角落的女孩了。
她的作品《山霧日記》系列,從校內展覽一路走進全國學生創作展決賽。展場裡,她的畫被掛在柔光牆面前,標題用鉛筆手寫:
「這些不是風景,是我走過來的痕跡。」
作品包含六張畫,每張代表她走過的那一年:有畫每天翻山越嶺的低馬尾小女孩、有用日記頁拼貼而成的部落晨霧、有沒有網路的教室天花板、有從不回信的信箱、有夜晚發亮卻無法靠近的螢幕、有她背著畫板站在山崖上的自己。
觀展者安靜駐足,有人拍照、有人問她:「這些畫是真實的故事嗎?」
她只是點頭,嘴角浮起不明顯的笑。左邊酒窩淡淡陷下,像是藏了什麼話沒說出口。
畢業旅行那週,班上熱鬧準備行程,她卻沒有報名。
老師問:「妳確定不去?」
她搖搖頭,說:「我要回家幫忙收割。」
那一週,她穿著高中制服,搭車回到山裡。霧依舊濃,父親雖已漸漸康復,但仍咳嗽連連。她拿起鋤頭,熟練地踩入田埂間,與奶奶一同在黃昏中整理那片熟悉的地瓜田。
夜晚,她躺在自家的竹床上,翻開那本厚厚的畫冊,最末頁貼著一張信紙——那是她國中寄不出去的那封信。信雖未達,但她知道,有些話只要寫出來,就已抵達心裡。
隔天早上,她打開信箱,發現一封寄自台北的信。
寄件人是一間童書出版社的編輯。
信中說,她在網路上看見芙瑄的畫作,深受感動,想邀她合作一本插畫書,以《山霧日記》為靈感,畫給山裡的孩子。
芙瑄握著那封信,眼眶紅了。她沒立刻回信,只是轉頭望向那座她熟悉的山——那條路依然蜿蜒,依然只有鳥叫與溪水聲,依然沒有網路。
但她知道,這條路已經帶她走出去了。
幾天後,大學放榜。
她錄取了美術系,還有獎學金。
她把消息告訴奶奶和爸爸,爸爸一邊抽著老菸斗,一邊點了點頭,沒有說什麼,但眼裡有亮光。
她收拾行李時,把畫冊、日記、鉛筆盒、那支賣掉手機換來的第一組顏料盒都一一放進背包。
最後,她特地走回那條她小學六年來回無數次的山路。
她站在入口處,霧氣仍然像一層薄紗,山林寂靜。
然後,她邁步向前,走進山霧,也走向屬於她的下一段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