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的冬夜,寒雨如絲,陽明山墓園的石板濕冷刺骨。林曉嵐站在三座墓碑前,手持一盞舊銅燈,燭焰在風中顫抖,微弱而倔強。墓碑上刻著母親、好友小雯、摯友子昂的名字,字跡如刀,割裂她的心。半年前,母親心梗猝逝,沒留一句話;三個月前,小雯車禍香消,笑聲成絕響;上週,子昂——那個說「人生如流星,短暫也要燦爛」的男人——因腦溢血倒下,永不醒來。
曉嵐低頭,燈光映在她蒼白的臉上,淚水無聲。她低語:「你們都走了,我還在這追什麼?」風捲起她的圍巾,燭焰搖曳,她感到生命如這風中之燭,隨時會滅。職場的加班、買房的積蓄、曾經的夢想,在死亡面前,皆是虛妄。她問自己:生命的意義是傳承,留下價值讓後人記得?還是如小雯說的,「活得爽,痛快一場」?這兩條路,能否抵禦無常的吞噬?
回到家,曉嵐癱坐在沙發上,屋內的靜謐像網,困住她的思緒。她翻開子昂的筆記本,封面寫著佛偈:「如燈燃百千燈,冥者皆明,明終不盡。」這是《維摩詰經》的話,子昂曾在病榻上與她分享,說這是佛陀的洞見:一盞燈點燃無數燈,原燈不減,世界更亮。筆記本記錄了子昂的最後片段:與流浪漢分便當的溫暖、在偏鄉教孩子畫畫的喜悅、對曉嵐為工作憔悴的憂心。他寫道:「曉嵐,佛陀說,無常是真,執著是苦。傳承不是讓『我』永存,是讓光在無我中流轉。小雯說活得爽,也沒錯,但爽得空虛,就白活了。」
這段話如雷擊中曉嵐。她想起小雯的享樂哲學:愛跳舞、愛旅行,總說「人生苦短,幹嘛不爽?」小雯曾在夜市拉她吃臭豆腐,笑說:「曉嵐,別老繃著,活著要開心!」可她也曾在朋友失落時陪到深夜,這不也是一種點燃?子昂則不同,總在乎別人,願花時間教孩子、聽老人講故事。曉嵐曾笑他們,一個太灑脫,一個太聖人。如今,他們都走了,她在這兩種生死觀間掙扎:傳承能讓光延續,但終究無常;享樂讓光閃耀,但若只為自己,是否空虛?
次日,曉嵐來到子昂志願服務的偏鄉小學。教室破舊,風從窗縫鑽入,孩子們的笑聲卻如陽光,刺破陰霾。她帶著子昂的畫筆,教孩子畫畫。一個叫小靜的女孩畫了一盞燈,燭焰在風中傾斜,照亮整張紙。她問:「老師,這燈會滅嗎?」晓嵐答:「會滅,但你若點燃另一盞燈,光就不會消失。」
小靜歪頭問:「那如果我只想自己開心,不點別人的燈呢?」這問題如刀刺入曉嵐心底。她想起小雯的笑聲,想起她說「活得爽」的灑脫。她無言以對,腦海浮現佛陀的教誨:《心經》說「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一切皆因緣和合,無常是本質。傳承或許是光的一種形式,但個人快樂是否也是光?如果她選擇像小雯一樣,活得痛快,是否也能找到意義?
那晚,曉嵐在咖啡館偶遇老友阿哲,一個信奉享樂主義的自由攝影師。阿哲端著啤酒,笑說:「曉嵐,人生就是一場派對,死了什麼也帶不走,幹嘛不爽快點?像小雯,活得那麼燦爛,夠本了!」曉嵐反問:「那你拍的照片,留給誰看?」阿哲愣了,聳肩道:「誰管那麼多?活著開心最重要。」
曉嵐沉默,想起子昂的筆記本,想起佛陀在菩提樹下的參悟:無常是真,自我是幻,執著是苦。阿哲的享樂主義讓她羨慕,卻也讓她不安:如果只為自己快樂,光會不會燒得太快,徒留灰燼?她翻閱《法華經》,讀到「燃燈佛」:一盞燈點燃無數燈,光明不滅。她又想起伊壁鳩魯的享樂主義:快樂是生命的目標,但真正的快樂包括友誼與心靈平靜。小雯的「爽」不只是跳舞旅行,也在朋友間的溫暖中綻放。傳承與享樂,是否真對立?
幾個月後,曉嵐辭去高壓工作,在台北巷弄開了一間「光流」書肆。書肆收集舊書、孩子畫作、居民故事,每週辦讀書會,讓老人分享人生,孩子朗讀詩歌。她也留一角,放小雯愛的爵士樂CD,讓來客在音樂中放鬆。週末,她學跳舞,在公園隨音樂搖擺,感受生命的輕盈。書肆牆上掛一幅畫:一盞燈在風中燃燒,點燃無數小燈,光芒連成一片,卻終將消散。
某夜,一位老僧走進書肆,帶來子昂老師的筆記本,記錄子昂小時候的故事:一個愛畫畫的男孩,因家貧想放棄,老師送他顏料,說:「畫畫不只為你,也為看見它的人。」老僧看著曉嵐,說:「佛陀教我們,無我無苦。傳承是光,享樂也是光,但光不在於永存,而在於照亮的瞬間。」
曉嵐淚流滿面。她明白了,傳承不是終極意義,因為它也無常;享樂也不是,因為它若無連結,終究空虛。生命的意義在於以尊嚴面對無常,無論是點燃他人,還是讓自己閃耀。佛陀的「中道」教她放下執著,存在主義教她創造意義。她的書肆與跳舞,都是對虛無的抗爭,即使這抗爭不保證永恆。
一年後,書肆成了社區的燈塔。小靜考上美術班,立志當老師;一位老人的故事改編成劇本,感動無數人。曉嵐偶爾放小雯的歌,閉眼起舞,感受生命的脈動。某個雨夜,她獨坐書肆,燈光柔和,書架整齊,爵士樂低迴。窗外,台北的燈火在雨中模糊,像無數搖曳的燭焰。
她點燃銅燈,盯著燭焰,想起母親的紅燒魚、小雯的笑、子昂的筆記本。她想起阿哲的派對,想起老僧的話。她知道,生命如這燭焰,終將熄滅。傳承不永恆,享樂不完滿,意義不在彼岸,而在這乾淨明亮的書肆裡,在這一刻的秩序與溫暖中。她低語:「這光,不是我的,也不是你的。它只是光,照著,直到滅。」
她吹滅銅燈,關上書肆的門。雨停了,街燈亮著,乾淨,明亮。她走進夜色,心裡什麼也沒有,只有這一刻的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