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芒川的那天,我像是終於可以卸下盔甲,只想鑽進被窩裡,得到些許的平靜,任由思緒去飄散,任由它們被涼颼颼的黑色籠罩,任由那些虛無的夢境如潮水般向我湧來。
夢境交織,恍如隔世。那一瞬間,我常常分不清自己身在現實,還是在夢裡。
夢中,我走進一條潮濕的街道。夜色深邃,巷弄細深幽長,兩側是一排排白牆黛瓦的老宅,斑駁的磚縫間爬滿了經年的水漬與苔痕,青苔沿著牆根蔓延而上。
我踩着濕漉漉的青石板路往裡走,鞋底輾過積水的枯葉,發出細微的咯吱咯吱聲,像是在細聲低語,迴盪在無盡的雨夜中。空氣裡滿是黯淡的雨味,和淡淡的鐵鏽味。
不遠處,一位年邁的婦人正吃力地推著一台垃圾車,她的背拱得像一座無聲的小山。她身形佝僂,灰藍色舊外套早已褪了色,袖口捲起,露出乾癟的手腕。她身形瘦削,步履踉蹌,身軀搖搖欲墜。
垃圾車的輪子卡進窄縫中,而她絲毫未曾察覺,鼓脹的垃圾袋在車上摩擦出沉沉的沙沙聲。她是不可能把車子拉上去的,我走上前,雙手握住那冰冷的鐵柄,把全身的力氣傾注進去。
那是一段泥濘的上坡路,垃圾車重得近乎荒謬。陷在泥水裡的車輪,每推一下都要先壓下重量,再用全身往前頂。
我手掌顫抖,掌心被冰冷粗糙的鐵柄磨得發麻,指節因用力而泛白。肩膀像被扯開般灼燙,酸痛一寸寸順着手臂和背脊蔓延開。腳底在濕滑的地面上打滑,鞋底發出刺耳的摩擦聲。
我的胸口像塞了塊石頭,每吐一口氣都熱得發燙。雨水順著髮尾滴進脖子裡,我咬緊牙關,低聲對自己說:「再一下就好。」
終於,垃圾車在我們的推擠下,緩緩爬過最後一段坡,停進了倉庫的陰影裡。我的手臂還在顫,呼吸急促,心口卻因完成這段艱難的路而雀躍。我轉過頭,想要和她分享這片刻的勝利。
而她的身旁不知何時多了一位駝背的老人,兩人只是對視一瞬,便同時伸手,把鐵捲門緩緩拉下。而我,還站在倉庫裡,聲音被卡在喉間,來不及出聲。
「我呢⋯?」空氣中只剩下冰冷的寂靜。
我驟然驚醒,像是從深淵中掙脫了出來,胸口發緊,身體發抖,記憶中仍殘存着夢裡的痠痛和驚慌。
我打開窗,想透透氣。窗外細雨婆娑,巷子靜默無聲。我坐在床邊,目光落在晾衣架上晃動的襯衫,試圖尋找些話語安慰自己。
腦海中浮現朋友的聲音:「要堅強,要獨立,要放下過去。」
房間靜謐得令人窒息,夜幕如一張厚重的吸音棉,吞噬掉了每一寸喧囂,只留下孤獨與我為伴,我聽到自己的心跳聲。
我想停下來,也想輕聲哭泣。
可我知道,我沒有權利停下腳步,我一遍又一遍告訴自己:「你可以的。」
那段時間,夢境如影隨形,我總是騎著腳踏車,在那條看不見盡頭的上坡路上緩緩前行。
路途總是那麼悠長,夜色總是那麼深沉,黑到連手指都看不見。我總是騎到快要失去知覺,才終於看見轉彎處那微弱的光。
那裡的夜幕閃爍如星,城市的霓虹流光溢彩;那裡車水馬龍,家家戶戶燈火輝煌。窗裡有人在讀書,有人正在笑。咖啡的香氣與音樂的氣息,從遠方溫柔地飄過來。
然爾,這所有溫暖的光景,卻照不亮我那條孤獨的路,
我想,也許我注定要孤獨地走完這一段。
我想也許這就是成長,它不是靠誰帶著你往前走,
而是當你無人可依時,即使是條滿佈泥濘的上坡,
即使那一開始,就是走在最黑的夜裡,
即使那裡沒有燈,沒有路標,
你也知道要一步一步,把黑夜踩成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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