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前幾天帶社區的學員從植物的角度進入《紅樓夢》。
賞了怡紅院裡的西府海棠,賞了瀟湘館裡的竹子,當然也念了幾句林黛玉的〈葬花詞〉。
我解釋了黛玉為何要葬花、她葬的分別是什麼花、這些花有什麼象徵意涵。其中一位學員突然冒出一句:「曹雪芹性向正常嗎?」
一、曹雪芹對女性的「懂」,是來自性傾向嗎?
此處暫且不論用詞的政確性。因為並非紅學家,當下我用比較保守的態度回答:「紅樓夢裡的性別關係不是只有傳統的男跟女。我沒有更多證據去判斷曹雪芹的性向,但這樣的作者可能擁有一個蠻開放的性別觀。」
但釐清這個問題的本質,應該不是探討作者可能的性向,而是「曹雪芹作為一個男人,怎麼可以這麼懂女人?」包括女子的處境、幽微的心境、複雜的情緒變化,曹雪芹不厭其煩,細細地用各種方式寫了下來。
奇妙的是,當我們一群女性讀者讀到了這樣的紅樓夢,我們讀懂之餘,竟然會問:這樣的作者是不是跟一般男人都不一樣?
於是我想,一個女人如果懂男人的壓力、他的野心、他的傷痛、他所背負的原生家庭以及社會期待,懂男人的「不得不」,以及「不說」,我們會如何形容這樣的女子?一個像男人的女人,還是一個喜歡女人的女人?
不,我們說這是賢妻良母,是賢內助,是解語花,必要時還會給她一個貞節牌坊,因為男人死了她還在懂他。
然而,作為女性,被一個古代男性作家讀得這麼懂時,內心竟然會升起顫慄,會揣想曹雪芹是不是有點「特別」?換個角度來看,女性是否一直不習慣被異性「這麼懂」?
也許作為男性,看到一位古代男性作家這麼下筆時,亦會感到某種不安,會問怎麼有男人願意寫葬花?願意寫「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他簡直有點「娘」。這個男人是怎麼回事?
二、對性別的「懂」從何而來?
這背後其實牽涉到「懂」是如何成立的。身為教育工作者,尤其是語文領域,我的觀察是:對性別的理解,在臺灣的國文課是傾斜的;而且很明顯地,傾向男性這一側。
此處的理解,不是指尊重差異、建立性別平等意識、反對性別刻板印象等等;而是性別經驗、性別語言,甚至是性別的世界觀。
在國文課堂的殿堂上,我們學習的大部份是男性視野、男性經驗、男性語言。包括貶謫文學、山水詩田園詩邊塞詩社會詩(連閨怨詩都清一色幾乎為男性所作)、歷史散文(別想讀呂后本紀,除非要拿人彘作反面教材)。
現代文學的作家性別光譜也許平衡了,但教〈金鎖記〉時,我們教學生要勇敢跟自己和解,而不討論曹七巧的陰狠與苦毒是如何形成的;教〈髻〉時,我們教象徵手法的運用,而不挖掘母親、姨娘與琦君在語言上的沉默,以及她們的反應在社會結構裡代表什麼意義;教〈水經〉時,我們跟學生聊愛情、聊情感中的界線,而不探討作者身為女性,在愛情中主體與親密關係拉扯的狀態。
所以,我們甚至在知道自己是誰、屬於哪個性別之前,就已默默學會了男性視野、男性經驗、男性語言。包括當女生自言:「我就比較像男孩子,講話大喇喇的,所以沒什麼女生朋友」,許多人會覺得這件事可以理解。但這樣的語言反射,很可能是我們從小在傾斜的語言系統中,被訓練出來的反應,甚至直接當作常識的結論。至於這段話為何傾斜?它體現了「中性 = 男性語言」的預設框架,並把女性氣質與情緒化、難以親近畫上等號。
但亦這不是現場教師的問題。因為所有的教師在當學生時,甚至在接受師培時,都是接受了天平傾斜的語言。(我甚至常覺得自己的腦也是歪一邊的)當所有人都在使用同一套語言模式思考時,誰還能察覺語言本身的傾斜?那除非是一道雷劈下來。
對我來說,曹雪芹的《紅樓夢》就是那道雷。他打破文學中長期以傳統男性視野為主的敘事傳統。他筆下的男主角賈寶玉厭惡科舉、博愛式地喜愛女性,且動不動就拿「格局看起來不大」的詞彙登大雅之堂,如:
為身邊侍婢取名「襲人」(典出陸游詩:花氣襲人知驟暖)
為林黛玉取字「顰顰」(因林黛玉眉尖若蹙;渾不管取字向來是家中男性長輩的權力)
為怡紅院題名為「紅香綠玉」(馬上被父親說:不好不好)
這樣一個不典型的男主角,種種看似缺乏實質意義且出乎意料的舉措,都是曹雪芹試圖一再揭露的另一套世界邏輯:更貼近女性的世界。
所以《紅樓夢》裡的女性眾多,且個個有眼睛有鼻子有嘴,更重要的是多話。這不僅僅是曹雪芹要寫出一個貼近真實的世界,更是要寫出一個女性不缺席、不成為背景、不沉默的世界。這是曹雪芹的「懂」。
我不知道曹雪芹的「懂」從何而來;我只知道,若用傳統的男性視角讀《紅樓夢》,有可能還是「不懂」。
三、重讀黛玉葬花:曹雪芹寫下了什麼?
黛玉葬花一段,最多人問的是:她為何葬花?埋葬的又是什麼?是自己易逝的青春嗎?還是曹雪芹是要透過這個舉動,來彰顯黛玉多愁善感的人格特質?
我們回來讀一小段原文:
寶玉一回頭,卻是黛玉來了,肩上擔著花鋤,花鋤上掛著紗囊,手內拿著花帚。寶玉笑道:「來的正好。你把這些花瓣兒都掃起來,撂在那水裡去罷。我纔撂了好些在那裡了。」黛玉道:「撂在水裡不好。你看這裡的水乾淨,只一流出去,有人家的地方兒什麼沒有?仍舊把花糟蹋了。那畸角兒上,我有一個花塚。如今把他掃了,裝在這絹袋裡,埋在那裡,日久隨土化了,豈不乾淨?」寶玉聽了喜不自禁,笑道:「待我放下書,幫你來收拾。」(第23回)
這裡很有意思的幾個點:
一,寶玉也珍惜花,所以他把落花撂進水裡,而不是直接抖落在地上,免得被人踐踏。而且寶玉曾說過:「女兒是水做的骨肉」;把落花撂回水裡,間接印證了落花在這裡有女子的隱喻。
二,黛玉說:「你看這裡的水乾淨,只一流出去,有人家的地方兒什麼沒有?」所以不是不能扔水裡,而是外面的水太混雜。這就將大觀園(賈府)與外面的世界一刀切開。
三,寶玉聽了黛玉的做法,馬上高興地贊同,並說要一起來葬花。
有人認為黛玉葬花的舉動,隱含了身為官家小姐對汙濁俗世的鄙視,頗有點高高在上、不食人間煙火的味道;我覺得這樣的解讀不太成立的原因是,寶玉也認同黛玉葬花的理由,但寶玉對庶民有一定的同情心。更合宜的詮釋是,大觀園是這些花的家鄉,隨水流到外面去,意謂離開家鄉。花隨著水流出去,象徵的是女子離開家鄉——意即出嫁。
所以「有人家的地方兒什麼沒有」,可以延伸為女子出嫁後各種驚世媳婦的情節:上有婆媳角力,中有生育壓力,下有丈夫納妾……幾乎無一不在傳統女性的命運藍圖之中。這幾乎是所有傳統女子的宿命,早慧如黛玉也早就意識到了,所以她葬花。
寶玉當然也懂,他曾說過:
女兒未出嫁,是顆無價之寶;出了嫁,不知怎麼就變出許多的不好的毛病來,雖是顆珠子,卻沒有光彩寶色,是顆死珠了;再老了,更變的不是珠子,竟是魚眼睛了。分明一個人,怎麼變出三樣來?
但寶玉終究是男性,他只能說出「不知怎麼就變出許多的不好的毛病來」;身為黛玉的女性當然「更懂」,所以寫了落落長的〈葬花吟〉,寫出「三月香巢已壘成,樑間燕子太無情!明年花發雖可啄,卻不道人去樑空巢也傾」,又寫「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
另一個旁證是黛玉所葬之花。她在書中所葬之花,分別是桃花、鳳仙跟石榴花。
桃花在古典文學中的意涵十分豐富。但若取一個最古老,也最切合女子人生狀態的概念,勢必是詩經中的〈桃夭〉: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
所以桃花盛開,代表女子已屆適婚年齡,適合出嫁。而凋落的桃花代表什麼?黛玉葬花時抱持著什麼心情?此處不言而喻。
鳳仙與石榴也具備特殊的符號意涵。鳳仙花又被稱為指甲花,過去常作為指甲的染料。石榴是一種結實多、種籽多的植物,常作為多子多孫的象徵與祝賀。這些符號所代表的一整套社會上對女性的期待,對黛玉來說是枷鎖,也是諷刺。
所以,曹雪芹寫下了千年女性的悲哀。他賜死黛玉,固然殘忍,但是慈悲。曹雪芹葬了黛玉,不讓她「流到外面人家的水裡去」。
最後,我想到一則小故事。
某天下課,一位男同學跟我聊到貞節牌坊,他說:「為了公平,貞節牌坊不該只頒給女人,也該頒給男人」。
我簡直忍不住要大聲鼓掌,因為我還是第一次聽到有男性為了追求公平,而自願把枷鎖套在自己的(或別人的)脖子上。
但身為教師,我還是跟他說:「其實不該立任何牌坊。但留下來的貞節牌坊,我們可以把它視為一種警示,而不是一種膜拜的典範。」
女人懂男人,是美德;男人懂女人,是特例。但願有一天,我也能看到這座雙重標準的貞潔牌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