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建末期的女性聲影：《遊園驚夢》觀影心得（有雷）

「遊園驚夢」四字承載的太多，就像是「紅樓夢」一樣一層疊加一層，從電影開始，往前撥是小說，往前撥是崑曲，往前撥是一段夢幻戀愛。

遊園、驚夢、牡丹亭、杜麗娘、柳夢梅、皂羅袍還沒搞懂，錢夫人、樺樹、夫人更加複雜，到了榮蘭與翠花，一切都慢了下來。

以不恰當的幀數原速放慢，殘影好慢。

電影中整體看來取自原著《牡丹亭》的素材還是更多的，但我想時空背景和人物設定還是一定的對應了白先勇的小說。

以我對同志電影的定位來說，《遊園驚夢》當然是一部同志電影，但別於其他大起大落的敘事片，《遊園驚夢》在劇情的起落上算是很收斂了，濃與淡交融。

在人物關係上，同志電影的結構多為三到四角戀，而且往往是同性萌芽，異性開花，最終全然無果的歷程。《遊園驚夢》以兩位女主角，搭配兩個戲份比較重的男配角，還有一個小男配角，總共五個人串起整段情與慾，歷程是同性開花，異性萌芽，異性開花，異性無果，同性結果。

同志電影的主角為雙性戀（或泛性戀），演出性傾向流動是同志電影的大宗，確實我也真的很少看到沒有異性戀在其中的同志電影。但我覺得《遊園驚夢》讓我覺得最特別的地方在於，略過了雙女主角「探索/懷疑同性傾向」的階段（當然我認為這和時空背景有關），由已綻放的關係開始進入異性戀關係的曖昧。而原以為電影會走向「政治正確」的異性戀開花或雙雙無果，最後卻又回到相守的同性情感（當然都和時空背景有關）。

但如果真的拋棄電影時空不說，在電影上來看，這樣以同性戀為結局的雙/泛性戀情感電影，還是讓我覺得很翻轉的。同性情誼沒有成為末日之戀，而是「原地回頭」。

首先擺脫雙/泛戀最終都會「選擇」異性的迷思，還有「出軌必然分手」的規則。甚至《遊園驚夢》中的「出軌」用很曖昧的方式，就像異性情慾遊走在同志關係之中，當然我覺得硬用性別來分類是沒有意義的，可以說在一段關係中，仍有其他曖昧的情感在。

雖然在電影時代是說得通的，但放在製作年代到今日來看，多少也透露些開放式關係的認同。從雙女主相戀到其他曖昧關係的並存，這部電影對我而言是有反叛意味在的。

再來想談電影的「女性凝視」，我不確定「女性凝視」究竟是不是存在的，當然是有這個詞的，但就和「母權（？）」、「女權（權力）」一樣，「父權」、「男權」、「男性凝視」是真的由男性性別本身主導的，但女性的「反抗（反撲）、（反叛）」是一種反男性霸權的運動。我當然會覺得「女性凝視」有反叛意味，這也是立基在對「男性凝視」的反抗而「看回去」的「反」，和女性性別本身的權力無關。

（我尚未接觸女性凝視的相關理論，認知可能錯誤）

對我而言「女性凝視」是沒有性別權力在裡頭的，但當然女性的情慾的主要，會以平等或其他權力形式出現。電影中除了榮蘭與翠花的情感外，我想特別聊我覺得有「反叛」意味在的女性凝男體。

第一個是翠花和崑曲小生的賭局，翠花讓榮蘭、黃媽將小生請到房間，並說服小生「（用身體）賭得起」這場遊戲。年僅18歲、不熟識十五糊稚嫩的小生對上睿智的翠花和榮蘭「姐妹」，這場「賭局」是必輸的「獻出」。這段不對等的關係，雖然看似女對男，實際上真正不對等的權力在於是兩人對上一人，長對少，對上貴族少奶奶、貴族千金對上戲班小生。

翠花的凝視男體其實在更早之前就刻畫出來，來榮府搬運收藏品的男性工人們，鏡頭特寫裸露的上半身，以shot reverse shot的方式呈現翠花（和榮蘭）的視角。

第二個是榮蘭看邢志剛洗澡的片段，鏡頭曖昧挑逗觀眾的好奇心（或許用色心更合適，但當下我也很好奇敢不敢拍下去），遊走到禁播的極致。

這一凝視，是把榮蘭徹底掰直的故事。（？

榮蘭每每到榮府見翠花時，總是男裝扮相，而私下在外教書的他是不整髮穿女式（中性）服裝的。從得月樓初見到在榮府和翠花相處，榮蘭的氣質都是較為英挺、陽剛、男子氣的，而教書時、遇到邢志剛後的氣質明顯陰柔許多，在和邢志剛親熱、交往後，舉止、氣質、話語都是完全的「女人味」，就連對待翠花也沒有過去的英氣，如翠花而言的「春風滿面」（我認為即使翠花當時不知，這個詞仍是雙關的），甚至和邢志剛交往後，榮蘭不斷對邢志剛自稱「女人」，而在和翠花的關係中，榮蘭卻不曾提及性別。

榮蘭說邢志剛「把女人最原始的一面全部都引出來」，雖然仍舊有些本質、自然觀點的代表榮蘭的女性性傾向、陽剛氣質像是「偽裝、非正途的」。

對比榮蘭和翠花、邢志剛的性愛關係，電影中女女的親熱以回憶方式出現，慢、溫柔、保守，事實上只呈現了「情」並沒有拍出「慾」。而與邢志剛的男女親熱的畫面（第二次）表現則是快、狂野、大膽，其實兩段都是由榮蘭主導，同異間的呈現卻天壤之別。

榮蘭對志剛說「當一個女人嫉妒的時候，就是戀愛的時候」，用「說」的方式告訴邢志剛自己對莊嫂進入他的房間清掃感到嫉妒。但早在翠花「賭」小生的時候，就「拍」出了榮蘭的嫉妒。榮蘭表面上幫忙翠花「媒合」，實際上每當翠花挑逗小生一次，榮蘭臉上表情透漏了自己的在意，離開時更是失落。

再來說翠花的視角，翠花的是榮蘭表哥的五房，其實我是無意的，但發現我在說明人物情感關係時完全忘記了翠花的丈夫榮府老爺。也很特別的是，名義上是翠花的丈夫，兩人的關係是疏離的，電影中甚至沒有兩人的情感畫面，僅僅只有老爺請翠花唱戲給他聽，然後其實他根本也沒在認真聽這樣一段。

我不認為翠花的寂寞是被丈夫冷落，翠花是榮老爺「花三千多銀子娶回來的五太太」，說實話我倒覺得老爺根本是把翠花直接許配給榮蘭，兩人可以大膽在一同唱戲、跳舞、單獨在房裡，雖然很大的原因是榮蘭作為女性的「無威脅性」（當換二管家想上前扶翠花時卻被大管家阻止），但兩人關係的曖昧我想是很明顯的，老爺或許打從一開始就是那種反正我有錢請個漂亮的名旦回來唱戲也不錯的心態，反倒變成翠花真正的原配其實是榮蘭。

翠花在電影初次亮相在老爺的壽宴，和眾戲子、榮蘭唱戲時是快樂的，但單獨唱給老爺聽時卻相當不悅，厭倦了自己的身份與束縛。

忠於白先勇小說的地方在於翠花和二管家這段「真正的」禁忌之戀（反倒翠蘭在榮府並不禁忌），在二管家拜別翠花後，翠花對榮蘭說以前沒有特別在意他，但其實曖昧之情一直存在雙方之間。一個深夜酒後逗留，一個在日記裡紀錄對方。雖然兩人是自始至終保持距離的曖昧，直到二管家戰死後，翠花閱後還是燒毀日記，無緣的感情自然也無果。

而雙方之間其實也還有一個人，我認為阿榮和二管家的「師生情」亦有同志之情的成份在，即使只是阿榮一方的真情。阿榮費盡心思偷取日記轉交給翠花，是三人堆疊起來的痛楚。

翠花在收到日記後，在孤山遇見了榮蘭和邢志剛，榮蘭和觀眾或許以為翠花在樹林裡哭、回家後反常、抽鴉片是因為榮蘭的背叛。然而直到結局才反思，翠花究竟是為誰而哭？

在這段多角曖昧關係中，或許會讓人覺得為何翠花可以玩弄小生、曖昧二管家（也不忌諱榮蘭的想法），榮蘭和邢志剛的愛慾卻是禁忌的、背叛的、罪惡的？

電影安排二管家的死訊和日記在翠花撞見榮蘭和邢志剛同一天發生，或許也解釋了翠花並非禁止榮蘭的其他關係，而是層層加疊的感受，如同榮蘭也會對翠花發生關係感到不是滋味一樣，出了榮府的翠花也只有榮蘭可以倚靠（縱使他當然也可以不用倚靠），或是說只有榮蘭是唯一還能愛自己的人，雙重的孤寂才是那一天崩潰的原因。

電影中的不對等情感關係是老爺對翠花，翠花對小生。而榮蘭與翠花、翠花與二管家、榮蘭與邢志剛皆是平等的。

當翠花想為榮蘭繫鞋帶時，榮蘭是不願他這麼做的。後來翠花「投靠」榮蘭，在家為他做飯、打掃有「女主人」的身份，然而後期也可見飯可以換榮蘭做，翠花的工作是唱戲，在榮蘭身邊選擇了做家庭主婦照顧女兒。昔日在榮府的富貴讓翠花覺得孤寂，在和榮蘭獨居後，像是兩人終於能夠時常在一起，雖然是「待不下去榮府」，這樣的轉變卻是更好的。

同樣在關係上，翠花與二管家彼此有意，卻誰也沒有利用自己的身份佔上風。榮蘭與邢志剛的兩段親熱，第一次由邢志剛開始，第二次由榮蘭開始，呈現雖然展現出情慾，卻沒有上對下的主導關係。即使後來榮蘭為邢志剛擦皮鞋，話語也透漏不想別人女人碰對方的東西。

雖然三段情感的戲份分散在電影中，但平等戀愛/性愛的呈現我覺得還是很值得被學習的。

翠花最後當然是只有榮蘭了，而榮蘭也選擇主動拋棄邢志剛，雖然是極為痛苦的。

其實看預告片時，還有刻板印象一直讓我以為會是邢志剛拋棄榮蘭，其實我一開始以為的劇本是：翠發現蘭邢在一起，然後帶著女兒出走，後來邢拋棄蘭，蘭一無所有。

就是說這個想法是完全老套刻板的思想，也是如此《遊園驚夢》中女性離開，女性間最後相守的結局讓我更加「欣賞與喜歡」這樣的「安排」。

最後想聊榮蘭與翠花感情禁忌與否。

許多影評會說兩人的感情是禁忌的，當然時空下同志之情是不被看好/承認/看見的，女同性戀的能見度更是。然而我認為電影並沒有演示出同志之情的「禁忌」，即使三人都知情，但榮蘭得向邢志剛介紹翠花是自己的「嫂子」。但無論是在榮府、在女兒、下人甚至是邢志剛眼中，這段情感是可以存在、不受威脅的。電影中第一個「愛」字還是邢志剛描述榮蘭對翠花的感情。

其他電影放在同個背景，當然完全可以描繪成被父權「打死的」禁忌之戀，《遊園驚夢》或許只是不想將重點模糊或是模糊了外人的想法，但以電影的呈現，我不會認為雙女主的感情是禁忌之戀。

但值得玩味的是，榮蘭卻對邢志剛說「我全身的罪惡都被你洗乾淨了」，亦有認為自己過去身為陽剛氣質的女同志是罪惡的想法。

最後的最後，《遊園驚夢》一片場景華美，故事線也很「順利」，有人說電影真正的結局應該是榮蘭一無所有，因為電影其實也出現了兩次翠花咳嗽甚至咳血的病況，電影從一開頭就以榮蘭多年後的自白倒敘，話語中可推測多年後的榮蘭應該已經失去翠花了，然而多年後卻沒有出現在畫面中。說實話整部電影很像一場夢，回憶交錯，放慢畫面是不自然的，結局停在當男人散去後，兩人相伴，和慧珠快樂玩耍的畫面，卻是蕭瑟的秋。當然，整部電影是榮蘭的回憶。

喜歡《遊園驚夢》的原因，是人物關係處理簡潔卻情誼纏綿，對等關係讓人很舒服，鏡頭適用斜、手持等表達人物情緒，整體呈現手法藝術中沒有混亂，反倒極富美感，最重要的還是神級卡司，王祖賢和宮澤理惠的百合花，吳彥祖演掰直代表，林青霞聲演多年後的榮蘭，林憶蓮唱電影主題曲明明。

好一代佳人。

佳人會老去、退隱，如同《遊園驚夢》中華美的榮府，幾段心癢的曖昧，和始終在旁的愛人終究還是會消逝，良辰美景，奈何天。

2024年1月15日寫於Instagram。

電影：《遊園驚夢》（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