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對法條的理解有誤嗎?學生不能升級應該是因為『重讀未達二次』,而不是因為他沒讀完最後一年。」
我這個國文老師瞇起眼睛,把〈同等學力認定標準〉第一條一款仔仔細細反覆讀了好幾遍,彷彿找出某個錯字就能確定我自己是對的。
「你說的確實也是學生不能報學測的原因,」我謹慎地回覆組長,「我確實跟阿傑說了,若他被留級兩次、重讀兩次,那他就能去報考大學。」阿傑那時不可置信地看著我,說:「要重讀兩次?」
我苦笑:「對。兩次。」我比出一個YA,不,是「二」的手勢。
阿傑把視線移到如慧身上,她領了重讀申請單,正準備要填。如慧高一念了兩次,高二念了兩次,現在要念第三次。阿傑看著她的眼神,像是鷽鳩在看大鵬鳥。
不得不說,如慧決定讀第三次高二的魄力,確實像大鵬鳥。我還記得她高一在我班上時,各種不願意踏進學校時的樣子:拖著腳步,50公尺的走廊可以走得像要穿越撒哈拉沙漠;不接我的電話,我的奪命連環call永遠像是打去外太空;學期中期,她的各種發燒與病痛按時發作像是跟誰簽好了契約。
她說,如果再升不上去她就不念了。
她說,念三次高二太丟臉了。
她說,不念也不知道要幹嘛。
她說,她決定要繼續讀。
她說,阿傑想找我聊。
阿傑坐在我對面,眼睛卻看著如慧,看著新染了紫色頭髮的她、戴著口罩、拖著步子,拿過重讀單卻沒有猶豫,只問:「有筆可以借嗎?」
「如果如慧這次高二還是沒升級,她就能報考大學。」我對阿傑說。
真諷刺,這時阿傑眼中竟流露出一絲羨慕。重讀幾時變成一種恩賜?如慧沒有要讀大學,這還能算恩賜嗎?
「所以高二成級不及格,沒升級,到底能不能算『僅未修習規定修業年限最後一年』?」我還陷在法條裡,儘管如慧不考大學。
「算吧!學生高二的課都修完了,只剩高三沒念啊。」組長說。
「但她高二成績沒過,沒辦法升高三啊。她至少還要再念兩年高中,才能畢業。」我試著解釋夜間部的留級制是怎麼一回事。
「這個邏輯......跟日校完全不一樣啊。」
那一瞬間,我幾乎能看到彼此間的視角落差。日校的學生,無論如何,都是順著水流往畢業這一岸前進。成績只是河道中的暗石,偶爾會不小心絆他們一腳。
但我的學生,是在懸崖邊上咬牙攀爬的。他們除了要緊緊攫住山壁上名之為成績的岩點,還要窮盡一切對抗地心引力。他們若不使勁往上蹬,光是「自己」就會把他們扯回地平線。
我是什麼?是站在山頂上大喊加油的人?還是垂下安全索,使勁拉他們上來的人?抑或我是壁上那塊抱石?
說什麼要陪孩子一起爬,當他們的教練,都是癡人說夢。我的賽道從來不在攀岩。我也是順風順水,還下了一趟大西洋的那種人。
我坐在辦公椅上,看著阿傑。
「你說想考海巡,這個畢業證書確實是門檻。我幫你算過了,最快的方式就是重讀,努力升高三,然後明年你就能報學測。」
我用我在航海時學到的生存技能,把賽道規則告訴他。
「不要蹺課、不要請假、第一節課要到。作業一定都要交,美術、音樂這種學分不能被當,而且要拿越高分越好,才能去補你們爛得要死的科目。」
攀岩我可一點不懂;但我沒告訴孩子們,其實我連游泳也不會。我怕水,我怕死了。我只是幸運,才能抵達彼岸。但那點幸運,在攀岩時幾乎無用。
但我不會從你們的賽道上撤退。我沒到過你們的山頂,我也無法在那裡垂下安全索。但我也不撤退。你們要指洞、要岩縫,還是要哭要鬧,要回到地面,我就在這裡,哪裡也不去。
「開學前,老師帶你們去拜文昌君吧!找個你們都沒上班的日子。」我對正在填重讀申請單的阿傑說,「你沒有特定宗教信仰吧?基督教或回教之類的?」
阿傑羞赧地笑笑,「沒有。」
「那就好。記得要帶貢品,到時對神明發願,這樣就一定能升級跟畢業。」我突然想到什麼,補上一句,「如果不知道要準備什麼貢品,可以問ChatGPT。」
「這種事可以問喔?」如慧有點驚訝。
「當然可以。比你們問他會計靠譜多了!」我忍不住取笑兩個孩子。他們剛剛才對我抱怨準備會計補考時,ChatGPT竟然還給他們錯的答案。
但我有什麼資格嘲笑AI呢?會計我也不會啊⋯⋯正如我不會攀岩。一個諸多事情不會的人,能成為這些孩子的老師,想想也是奇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