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乃是上帝所創造的最不善于謀生的動物;沒有別的一種動物曾經餓死過;外界的大自然給他們預備了衣與食;內心的自然本性給他們安設了一種本能,永遠會指導他們設法謀取衣食;但是人必須工作,否則就挨餓,必須做奴役,否則就得死;他固然是有理性指導他,很少人服從理性指導而淪于這樣不幸的狀態;但是一個人年輕時犯了錯誤,以至后來顛沛困苦,沒有錢,沒有朋友,沒有健康,他只好死于溝壑,或是死于一個更惡劣的地方——醫院。」(笛福)
這是笛福在《設計雜談》(An Essay upon Projects)中的一段話。
我猜很多人沒看到過。
我也如此。但世間本有博學之人,雖然遠方國度萬千,可坐在本地市集,也可以聽馬可波羅們,說那些迷離奧妙的故事。梁實秋先生的文字,自然極妙,我從他那里偶然聽來這樣一段話。此時轉販過來,也不是為了炫耀,不過是覺得其中有一份笛福先生的悲哀,也有一份經歷世事,被反復敲打,仍然足以用自己頭腦,思考世界的一種傲然。我看《魯濱孫漂流記》頗早,還不懂得何為小說,何為笛福的時候,便已讀到了這本書。至今還能想起其中語言之獨特,而故事之反復,卻又能吸引人跟讀其中,久久不可忘懷。讀完之后,自己也買了一本收藏,此后又讀了幾遍。自然不是為了研究,而是為了消遣。讀小說能讀到做起了研究,雖然讓人贊佩,可也不免覺得有些花間喝道、焚琴煮鶴的可惜。
說起來,現代小說全要憑著報紙這一媒介,而風行于社會,讓諸多活動者,都發現這一娛樂形式的教育作用。而那些可憐的小說家,也有了一個煮字療饑的好辦法,終于不再空有力氣,而凍餓致死了。這樣一想,還真是有趣。講故事原本是人類的一大發現,而擅長講故事的人,則更是獨有天賦。但對于還沒有現代小說之可能的時代,雖有此一天賦,仍然如同沒有。
現在大概也是如此。
什么是天賦,天賦其實大部分都是被社會性所約束的,更直接來說,必須成為安身立命的所在。
如果不能直接換錢,天賦便很難被社會承認為天賦。
誰會贊同一個能夠連續打嗝一百次,還格外響亮的孩子,是一個未成年的打嗝界李白呢?
即使這樣的能力,萬里挑一,也是一樣不會被認為是天賦,反而會讓父母憂心忡忡,擔心有什么特別的疾病。而這個孩子,大概也不會對這項能力,有什么當眾展示的興趣。如此的能力,又怎能被成為天賦呢?
詩經的時代,不會有詩人李白的存身之地,但可以有外交家李白展示的舞臺。
可能否成為外交家,卻也只能看李白是否足夠幸運,能夠工作,能夠被奴役,或者不淪于不幸了。天賦,并不能讓我們吃飯,或者說一部分和天賦等價的能力,不能讓我們吃上飯。
這也是為什么,有人總是夸贊孩子,將來一定會有出息。
卻也有人,心里冷笑:「別餓死才好。」
如此一想,到了結尾,不免要將梁實秋先生的天真話,拿出來擺擺。
「人類最高理想應該是人人能有閑暇,于必須的工作之余還能有閑暇去做人,有閑暇去做人的工作,去享受人的生活。我們應該希望人人都能屬于有閑階級。有閑階級如能普及于全人類,那便不復是罪惡。人在有閑的時候才最像是一個人。手腳相當閑,頭腦才能相當的忙起來。我們并不向往六朝人那樣蕭然若神仙的樣子,我們卻企盼人人都能有閑去發展他的智慧與才能。」(梁實秋《閑暇》)
越老越天真,不是變笨了,而是免于餓死之后,人之所以為人的一種可能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