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金熊獎作品《無邪》電影第二段《她說:你一定行》,片中男主角波亞成功逃離軍營見到女友,每每看這段都會感到心驚膽戰,沒想到導演穆罕默德拉素羅夫得被迫經歷這等逃亡,他被伊朗政府判刑後,只有兩小時的時間能夠選擇去留,幸好他被伊朗政府軟禁時認識了不少年輕朋友,他們幫助導演跨過邊境,在一個又一個村莊中躲避,直到抵達了德國領事館所在的城鎮,加上導演過去曾在德國生活過,因此透過指紋辨識,得以讓他到德國進行政治庇護,情節好似另一位伊朗名導賈法潘納希的電影《這裡沒有熊》,這次他卻是成功跨出了邊境,離開了伊朗、離開了故土,經歷了二十八天生死未卜的流亡,帶著他的新作品《一念菩提》登上坎城影展的那一刻,迎來了台下觀眾如雷的掌聲,他也以此片拿下了評審團特別獎的殊榮。

電影《一念菩提》當中同樣有著「逃亡」情節,然而這次被迫離家的對象,卻是替政府做事的「調查法官」一家,因為一家之主的個資被洩漏公開到網路上,為了避免被惡意報復,他們才會選擇出逃。雖說他們是一家人,父母與子女的立場卻截然不同,「逃亡」迎來的是另一個不自由的監禁,來自父親的魔爪。剛被升為法官的父親伊曼,起初他還保有道德良知,對於是否該簽署看不見罪狀的死刑判決抱持疑慮態度,卻因為老婆的一番話選擇順從政府,成為了他們的劊子手,對他而言的好處是什麼?讓自己為政府工作的二十年公務員職涯沒有白費,同時接受這個職位能夠獲得更好的薪資待遇,並讓家人能夠搬到更好的公寓,女兒們也能夠擁有自己的房間。

片中編寫了一段戲劇性的轉折,一把「手槍」在這個家中消失無蹤。為何這把槍枝對伊曼來說如此重要?當他升格當上法官,荒謬的是政府竟給了他配槍,名義上是為了保護他與他的家人,實際上,這把槍代表的是「權力」也是「暴力」,就像出現在頭巾運動中的警方,他們單方面無差別式攻擊了伊朗人民。當父親的槍枝不見,象徵他的權力將被剝奪,自然成為他腦羞失控的原因。父親把槍帶回家這個舉動,意味著他想讓家人知道他成為法官的辛勞,為了維護這個家所付出的代價,潛意識中則是將伊朗政府的恐怖統治套用到妻女身上。這把槍同時也代表了彼此之間的不信任,這份不信任感導致了整個家分崩離析。

「這裡不是法庭,是你的家。」妻子納吉梅如是說。整個家因為這把消失的槍開始相互猜忌對立,父母與子女的關係產生了裂痕,父親即使想抱抱女兒們,卻仍被「弄丟槍枝」附帶的六個月以上刑期感到畏懼。諷刺的是,一個家庭竟成了伊朗獨裁政府統治的縮影,父親堅守著傳統的神權統治以及父權制度,因此與脫下頭巾的女兒們產生價值觀衝突,餐桌上女兒道出了電視上報導的虛偽謊言,因而引發了家庭革命。正如大女兒所述,父親是「投身在體制內的人」,他會像其他既得利益者一樣,不計一切代價維持這個陰暗不見光的父權體制。片中有個讓人毛骨悚然的一幕,是父親暗中送妻子女兒到朋友家進行審問,名義上是進行心理諮商,這場戲可說是全片最恐怖的段落,被矇住眼睛的大女兒蕾思凡,只能抬起手遞送自己寫下的回應給後方的審問人員,高舉白紙的動作,企圖帶給她們造成莫大的心理壓力,或許只是來自心理學的審問技巧,但是將之施行到親朋好友身上,還是讓人感到不寒而慄。事實上,導演編劇時的靈感,來自他現實中所扮演的角色,也就是他曾是被審問的一方,他被矇住眼睛時會「想像」著坐在他對面的人,為了理解這些審查與情報機構的人員,才會寫出了這個段落。小女兒則在這場戲坐實了自己的猜測,她透過眼罩縫隙看到了審問者所戴的戒指,沒想到出來後發現與父親手上的別無二致,即使那並非父親的手,但小女兒的聯想不無道理,讓她偷走父親槍枝的秘密行動顯得合理許多。

「會錄影嗎?」母親在事前曾提出問題,對於丈夫決定帶女兒進行審問感到猶豫,若女兒知道了真相,以後可能會再也無法向她吐露心聲,母女之間的情感連結也會永遠被阻斷。片中穿插著許多段頭巾運動的真實記錄,代表手機的「攝影」功能,能夠揭露官方媒體壟斷而無法播出的真相,也讓女兒們得以知曉家裡以外的真實狀況,進而得知那些被警方無故打傷的人民,大女兒的大學同學莎塔芙也是其中一名受害者。有意思的是,這家人在逃亡時在商店被人認出來,兩方竟拿起手機開啟攝影/直播功能,沒想到這比槍來得有用,女兒因此幫助父親擺脫了這群人的追捕。父親卻開啟了手機裡的攝影鏡頭對準妻女,絕非複製兒時錄影機拍到的家庭出遊影像,攝影機已成了他執行審問的輔助工具,就像法庭上他審判的人民,要逼她們講出可能未曾做過的事。

「我們其實可以出去吃披薩。」
紀錄片《沒有她們的星球》種下的種子,在《一念菩提》中開枝散葉,成就出電影結尾那朵扳倒父權象徵的希望之花,(父親全身埋進土推裡,唯有一隻手伸向天空)這群伊朗女性因此得以重獲自由。同年出品的兩部作品,都是以伊朗2022年的頭巾革命為背景,她們的口號是「婦女、生命與自由」,《一念菩提》片中的女兒們也繼承了這股意志,她們對於未來仍懷抱憧憬,盼能不再被頭巾遮掩,她們也能夠自由決定自己的妝容,畫上眉毛或是挑染新的髮色。片中被警方無故攻擊的女大生莎塔芙,頭巾沾著血跡來到了同學蕾斯凡的家中,對於一名少女來說,這可說是毀了她一生的悲劇,那一顆顆陷入臉頰的子彈碎片,打在了伊朗社會早已不成人形的面目之上,編導則是用盡全力要取出每一顆沉痛的子彈,將之灑進水盆中而染成了紅色,那畫面何其殘忍卻有直視的必要性。導演穆罕默德拉素羅夫也讓片中女性角色,在家中能夠隨意褪去頭巾,這個安排早已表明了他的立場,支持這場不只屬於女性的革命,而非順從政府讓女性繼續活在頭巾之下。「我不要坐下!」女兒高喊著口號,到了結尾得到呼應,母親在奔逃中被丈夫抓住,她也高喊著「不要坐下」,這是女性長年壓迫後的覺醒,母女終於站在了同一陣線。從《無邪》到《一念菩提》這兩部批判伊朗國家之惡的上乘之作中,我們見證了那些無人能夠「坐視不管」的暴行,懷著這份「不願坐下」的精神,我們才能如菩提樹般活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