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大學、工廠與日常觀察的文化衝擊──從偏見到理解的轉變
老師的提問,讓我說不出話
「你覺得越南男生怎麼樣?」
那天,高中老師這樣問我。我愣了一下。
這純粹是好奇並沒有惡意,而是她想聊聊家裡幫傭的故事:她是一位來自越南的女性,在台灣當看護。她說幫傭曾經被丈夫家暴,逃來台灣打工,卻還是得把薪水寄回去。她的話中有一點點悲傷,也有些控訴。我知道老師沒有歧視的意思,但這問題背後的假設,讓我一時語塞。我當然想解釋,畢竟我接觸過不少越南男性,不論是在大學、工廠,還是生活中,我看到的是極為不同的面貌。但那一刻,我反而不知道該怎麼說,說什麼才對。要說哪一種越南男生?我認識的哪一面,才算是真實?
後來我才明白,我無法簡單回答,是因為答案根本就不簡單。
大學裡的越南男生:溫和、認真、禮貌
我第一次真正接觸越南人,是在大學。那時有不少越南留學生,有的是學長,有的是同學,也有些是教授的老公。他們大多很有禮貌,說話溫和,很有英國的紳士風格。
其中一位學長,後來成了我比較熟的朋友。有次我們聊到感情,他提到自己理想的家庭是「男主外、女主內」,他覺得男人應該要負起養家的責任,拚事業,女人最好可以在家照顧小孩、打理家庭。這讓我有點驚訝,因為他平常那麼溫柔體貼,沒想到觀念上還是偏傳統。(雖然他還是很尊重女友的工作)
不過整體來說,他們普遍都很認真,也很會讀書。那位學長就是拿獎學金來台灣的,家裡在越南開公司,經濟條件不錯。我當時以為:也許越南人就是這樣,友善、有教養、有深度。我甚至覺得,自己已經「理解越南文化了」。
但那只是我認識的其中一種越南人。
直到我進了工廠。
工廠裡的另一面:控制慾、性別貶低與殘酷現實
我真正開始困惑,是進了工廠之後。
在那裡,我遇到的越南男性,和我在大學裡看到的樣子差很多。他們大多是外地鄉下來工業區的,有些在工務課工作,也有些在產線上。雖然工作努力,但在私下聚會時,我卻常常聽到讓我毛骨悚然的發言——像是「老婆就是要打才會乖」、「女人不用讀太多書」,這些話常常是在喝酒之後說出口,語氣甚至帶著一種理所當然。
更讓我震驚的是,有些越南女性員工是單親媽媽,來上班時臉上還帶著明顯的傷痕。大家都心知肚明是被家暴的。有時候我會想,那些在聚會上講那些話的男人,他們的妻子會不會也正在經歷某種不被看見的痛苦?
但矛盾的是,也有一些越南男工對老婆非常好——會騎車載她們出去玩,一起帶小孩去吃好料的,看起來就像任何一對普通又幸福的夫妻。這種極端的反差,讓我陷入更深的困惑。我開始懷疑:到底哪一種樣貌才是真實的越南男性?還是,根本不該用「越南男性」這個集體標籤來做討論?
我觀察到的文化差異來源:不是「哪國人」,而是他經歷了什麼
面對這樣強烈的反差,我開始嘗試理解背後的原因。後來,我慢慢歸納出幾個關鍵因素,也讓我明白——人的行為,往往不是因為他的國籍,而是他經歷的文化、教育與環境共同交織的結果。
1. 地區差異:北部傳統,南部因戰爭女性負擔較多經濟
越南的北部深受儒家文化影響,家庭結構與性別分工明確,對男性的期待也更偏向「父權式領導」。而南部尤其是戰後經濟重建時期,男性上戰場,很多女性必須扛起家計,形成一種「女性經濟支柱」的文化。
2. 外語與教育程度:語言是一種開放指標
會說外語的越南人,通常曾接受較好的教育,也比較有機會接觸多元文化與平權觀念。在大學裡我接觸到的越南學生,多半能說流利英文或中文,有些甚至拿到獎學金,家裡經濟狀況也不錯。他們有機會閱讀、出國、思考不同社會制度,這會直接影響他們對性別與家庭的看法。
在工廠裡很明顯可以看到有受過專科教育(Cao đằng)的辦公室人員會更能理解平權的想法、尊重女性。反觀工廠裡粗重工作的男工,教育程度明顯落差,有些人就只完成基礎教育。他們的語言能力侷限,也限制了他們接觸新觀念的可能性。
3. 同儕文化與群體行為:價值觀的放大器
當然,以教育程度來分也有歧視的意味,我認為一個人的行為,常常受到他身邊人的影響。如果一個工作環境中,打老婆、控制女性被默認為「正常」,那麼即便個人再怎麼猶豫,久而久之也會被拉入那個行為範圍。特別是在男性聚會、喝酒時,一些性別貶低的語言會像是一種「群體認同的交換」,說得多了,就被視為理所當然。
我也曾經太快下結論
我現在能講出這些,並不是因為我從一開始就懂。事實上,我也曾經犯過一樣的錯。
剛進工廠時,看到那些男工聚會時說出「老婆就是要打才會乖」這種話,我真的很生氣。那種氣,不只是對他們的行為,更是對這種「用性別貶低換取認同」的文化。我開始懷疑,是不是有些民族的男性真的就是這樣?
後來,當我聽到老師問我「你覺得越南男生怎麼樣?」我很想好好解釋,但內心也有一點不耐。因為這樣的問法,讓我想起過去那些帶有偏見的問題——「東南亞女生是不是都很聽話?」「外勞是不是都很沒水準?」那些問題聽久了,人會變得防備,也會反擊。我也曾經冷冷回一句「你不要歧視好嗎」,用一種態度對抗另一種態度。
但冷靜下來,我也問自己——我是不是也太快下結論了?我是不是也曾經用「大學的越南人都很好」來合理化某種期待?是不是當我看到一個越南人表現得溫和,我就暗自鬆了一口氣,覺得「啊,這個可以」?
原來,這也是一種刻板印象。
我們能不能回答得更好?
經歷這些之後,我開始意識到:「你覺得越南男生怎麼樣?」這樣的問題,其實問需要花很多時間解釋。
我們常用國籍、性別、文化來分類人,因為那樣比較快、比較有效率,也比較有安全感。但這樣的分類,會忽略掉一個人真正的組成:他的背景、他的教育、他經歷了什麼樣的生活。
我後來常常想,如果那些在工廠裡講出可怕話語的男人,有機會受教育、有機會學外語言、有機會談一場平等的戀愛——他會不會是另一種人?
或是說,我們該問的根本不是「他是哪一國人」,而是:「他有沒有機會成為一個更好的自己?」
這問題比原來那個難多了,但也更值得我們花時間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