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警告響起太多次,人們不再恐懼,而是麻木;而當謊言摻入其中,人們不再信任,而是絕望。
最初的十字軍號召,是炙熱的。第一次東征時,從貴族到農民,無不視「奪回聖地」為神的旨意。那是一種超越功利的瘋狂:死亡不再令人畏懼,而是偉大而神聖的奉獻。
更重要的是,伊斯蘭諸王國當時深陷內鬥,十字軍得以藉此取得空前勝利。這場不可思議的成功,被人們視為神蹟。信徒們再次瘋狂且癡迷地愛上基督,深深相信自己就是上帝所愛。
然而,第二次東征的失敗卻宛如一場災難。1147 年,神聖羅馬帝國皇帝康拉德三世與法王路易七世親自領軍,結果軍隊在安納托利亞遭遇慘敗,歐洲諸強竟潰不成軍。倖存者狼狽而返,國王親征卻毫無戰果。對群眾而言,這不是一次單純的挫折,而是信仰的重擊。若這真是神的戰爭,為何神容許祂的子民蒙受如此羞辱?
第三次東征雖然召集了最耀眼的領袖,理查獅心王、腓力二世、腓特烈一世,卻仍然無法奪回耶路撒冷。理查雖在戰場上屢屢取勝,戰功赫赫,但最終只能與薩拉丁達成協議:基督徒朝聖者可進入聖城,但聖地依舊掌握在伊斯蘭之手。這樣的結果,對期待奇蹟的人們而言,等同於幻滅。曾經神聖的號召,竟連這樣的傳奇英雄都無能為力。當希望落空,失望便更加沉重。

人們逐漸明白,所謂的「聖地危急」已不再是一次性的危機,而是一種反覆上演的口號。恐懼若被過度使用,終將失去力量。狼來了,卻一次次沒有真的撕裂羊群,於是信徒們便再也不願奔赴。
然而,這並非單純的「狼來了」悲劇。更深的原因在於謊言。
國王將十字軍當作權力舞台,教宗以聖戰來鞏固威望,威尼斯共和國則操弄遠征,換取貿易壟斷。最典型的例子便是第四次東征。1202 年,原本的目標是聖地,最後卻在威尼斯總督的操弄下,轉而攻陷基督徒的君士坦丁堡。這場戰役不僅沒有解救東方的基督徒,反而掠奪並摧毀了拜占庭,讓基督教世界徹底分裂。對群眾而言,這無疑是赤裸裸的背叛。
聖戰的口號依舊響亮,但人們心知肚明,這些血與金錢,流向的不是上帝,而是權貴的算盤。當謊言被揭穿,冷漠便從心理的麻痺,轉為心靈的背叛。
因此,後期一次次的號召顯得蒼白可笑。人們或許仍對東方的基督徒同伴心懷擔憂,但他們也越來越清楚,那些遠方的國度終究無力守住,宿命就是滅亡。這種冷漠並非沒有同情,而是一種深沉的絕望。
1212 年的「兒童十字軍」更像是一則荒謬的寓言。所謂「兒童」,並非單指年齡,而是象徵一群脆弱、天真、無力的人。他們懷著一種無知的浪漫:既然國王與騎士都失敗了,也許只有無辜的靈魂能打動上帝。這種病態的希望,最終卻換來饑餓、奴役與死亡。這場運動成為一面鏡子,映照出人們的幻覺:上帝已不再護佑這場東征,甚至不再庇佑這群信仰早已變質的信徒。

第四次、第五次、第六次,乃至第七次東征的接連潰敗,更深深加強了這種「上帝拋棄」的感覺。路易九世兩度親征,最終被俘,法國王者的榮耀化作恥辱。對中世紀的人而言,這不僅是軍事失敗,而是神學上的災變。因為如果「神的軍隊」都一再蒙羞,那麼這是否意味著基督徒已失去了神的恩典?
於是,一種末世感悄然升起。許多人開始懷疑,這是否正是《啟示錄》所預言的審判徵兆。當聖戰不再帶來救贖,而是揭示神的沉默,人心便籠罩在審判日的陰影之下。
東征從最初的狂熱,最終走到冷漠與幻滅。麻痺,使人不再行動;謊言,使人失去信任;而一次次的失敗,則讓整個文明開始懷疑自己是否已被神遺棄。
或許,十字軍的歷史提醒我們,最可怕的不是狼不再來,而是人們終於發現,狼只是被拿來利用的故事。
而這頭狼,最終不僅奪走一切,同時也毀了那百年璀璨的文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