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總以為,商品是我們選擇的結果。
走進店裡、打開網站、滑過那張精緻的圖片時,我們相信自己正在行使某種品味:我懂質感,我選擇簡約,我欣賞這樣的生活哲學。
我們為那個「選擇者」的角色感到驕傲,彷彿那一刻,我們與大多數人不同。但事實是,我們並非選擇了商品,而是選擇了某個能讓我們投射自我的容器。
那是一件鞋、一支筆、一張椅子,承載著被我們賦予的意義:這就是我,這正是我。
《執行長日記》中的一則短篇故事打破了這份幻象。
作者曾對某品牌商品充滿好感,視其為獨特、美學與工藝的象徵。
但在某次無意間觀看品牌宣傳片時,他親眼看見一排排商品如垃圾般堆積,在工廠產線上如複製人般被吐出。
那一刻,他驚愕,甚至憤怒。不是因為商品變了,而是因為那段看似獨一無二的情感聯結被戳破了。
這正是心理登月幻象崩壞的瞬間。
心理登月是一種高階行銷技術,其目的不在於證明產品有多好,而在於讓你相信:它是為你而生的。
品牌不再僅僅販售物品,而是營造出一種敘事:我們在乎你,我們懂你,我們與你一樣不願將就。
但當這層敘事與真實產線的大規模、無差別、冷冽的複製過程正面衝突,
那種細膩編織的認同感,便會在一瞬間化為羞恥。
不是商品錯了,而是我們用它來定義自己的方式崩潰了。
這種幻象的破滅並不僅止於品牌與消費。它延伸至我們對文明、創作,乃至信仰的期待。
我們知道皮革來自屠宰場的哀鳴,卻稱它為高級;
我們知道創造伴隨破壞與悲傷,卻只在意它是否美麗、是否便捷;
我們知道每個選擇背後都有被放棄的一方,卻總是選擇只看向自己的利益與想望。
我們不是無知,而是選擇忽視。
這不是虛偽,而是一種心理上的自我保護。
若每次選擇都要正視其背後的犧牲,我們將寸步難行。
因此,我並不唾棄這樣的忽視。
那本就是人性的一部分,是文明為了延續自身所培養出的保護機制。
我所敬重的,是那些理解這一點,卻仍選擇溫柔對待人心的技術。
心理登月,並非商人貪婪所造就的邪惡技法,而是一種讓人得以相信、產生共鳴,甚至在大量複製的世界裡,仍能感受到「這是為我而存在」的錯覺。
但這樣的技術,必須節制,也必須自知分寸。
幻象是一種需要被呵護的結構,而非可以任意拆解的包裝紙。
那則小故事提醒我,品牌敘事的力量來自於它所撐起的那片想像空間──
一旦揭開底層結構,連帶被揭開的,是人們所依附的自我。
我們可以接受幻象,卻無法接受幻象被揭破後,自己只是流水線上毫無區別的其中之一。
那份羞恥,不是針對商品,而是針對自己曾經相信那一切的自己。
在這個時代,我們或許已不再奢求真正的唯一,
而只是希望──這一件商品,這一段故事,至少在我眼中,是為我而說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