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閱讀經驗本身
去年八月開始讀,到現在讀到輯四。起初還有點執念,覺得自己非得把握到每個角色、事件、對話的來龍去脈不可(因而把輯一與輯二各讀了兩次)。後來不得不承認,如同諸多前人所說,若非為了學術研究,這的確不是讀此一系列最好的方式。畢竟,這系列真正打動我的事物,本來就是彷彿漫無目的的特性。
因為我是一個這樣漫無目的的人。一旦接受了這件事情,時間感變得跟幾年前很不同。連帶著,記憶的方式也變得很不同。不是以事物本身的次序來歸檔。當然也不完全以感官。總之 ,偶爾會帶來困擾,特別是在工作上。2024年八月的筆記
連續幾天看《反伊底帕斯》,讀到他們對《追憶》的討論,已經預感接下來會有很長一段時間,會完全懶得組織自己的寫作。
有時候,這種沉迷的傾向很讓人不安。Addiction這個字,在字源上(addictus)有放棄與犧牲之意。按D&G的說法,放在資本主義的大結構底下,就是那些本來應該被社會機器嫌棄甚至排除的零生產力狀況。
以下是目前的閱讀小記(皆為ai翻譯再加以潤飾):
在普魯斯特的《追憶逝水年華》這部文學機器中,我們會驚異地發現,所有部分都被製造為不對稱的片段,像是突然斷頭的路徑,密封的盒子,無法互相交流的容器,防水的隔間,即使是相鄰之物之間也有空隙,這些空隙是一種肯定,像是拼圖的碎片,但不是屬於單一拼圖,而是屬於多個拼圖的碎片,那些碎片被強行放入某個地方,或許屬於那裡,或許不屬於那裡,錯位的邊緣被暴力地彎曲變形,強行拼合,互相嵌入,總會有一些碎片被剩下。這是一部典型的分裂型作品:作者的罪惡感、他關於罪的自白,幾乎像是一種玩笑。(用克萊因的術語來說,可以說抑鬱的位置只是一個更深層的分裂態度的掩蓋。)
其他有趣的段落:
因此,普魯斯特認為,整體本身就是一個產物,只是眾多部分中的一個,它既不統一也不總括其他部分。然而,它對其他部分產生影響,因為它在這些彼此無法交流的容器之間建立了異常的溝通路徑,並在各自保有自身獨特邊界的元素之間形成了橫向的統一。(中略)……這種重新串連、重新織補的過程正是喬伊斯所稱的「重新賦形」(re-embodying)。
但最美的是這裡:
很明顯,敘述者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聽不見,他是一個沒有器官的身體,或者像一隻懸在網中的蜘蛛,牠不觀察,但對最微小的跡象、最微弱的振動做出反應,並在瞬間撲向獵物。一切始於星雲,這些統計學意義的整體,其實輪廓模糊,包含隨機分布、奇異的分子或集體形態(如一個客廳、一群女孩、一幅風景)。接著,一切再次變得模糊,一切分崩離析,但這次是在一種分子和純粹的多樣性中,部分對象、"箱子"、"容器"都具有其正向的確定性,接著就進入偏差的交流,這種交流沿著貫穿整個作品的橫斷(transversal)展開;一種巨大的流動,每個部分對象同時產生並切割、再生產並切割。普魯斯特說,擾亂我們的不是罪惡,而是瘋狂及其天真。
在聯經版的第一卷序中提到,普魯斯特自己所說,整部追憶逝水年華當中,存在著一種大教堂式的結構。但這個結構在小說出版之時,並沒有被理解,甚至遭受批評。普魯斯特自己說,如果在一開始,他就以大門、玻璃窗等等,來做為章節名稱,指出整部小說的結構,也許就能免掉這種批評。初讀時,因為該序文作者似乎很讚賞《追憶》系列所呈現出來的對稱結構,我也忍不住產生了這樣的信念:啃完七部,大概就會看見那座大教堂。現在想來,普魯斯特說不定是以戲謔的態度這麼說的,潛台詞其實是:只要預先給定框架,你們這些脆弱的心靈就會自己把自己卡進去。(但他似乎對自己的作品說過不少話,目前還沒有找來讀。)
回到2025年九月
仔細想想,閱讀《追憶》所能帶來最大的快樂,目前對我而言跟結構沒有太大的關係。
然而我大概不會喜愛(乃至樂意閱讀)隨便一部漫無目的的小說。因為漫無目的本身並不是一個評斷好壞的基準。真的要說,追憶能夠吸引我看下去的,首先是八卦,然後是有些時刻,並不多,但有些時刻,普魯斯特解剖意識,細緻得像個哲學家。當然,他對意識的理解,完全是從他自己出發,而他剛巧有著善於將資訊處理分段的能力,這一點也像個哲學家。
最後也是最重要的一點,這個敘事者對我而言似曾相識。然而他存在於小說中是個有趣的存在,但存在於現實中,則叫人不敢恭維。這個文學與真實生命的斷層,文學所拉出的距離及其所帶出的,容忍與觀望的可能性,讓我覺得興味盎然。
速記《追憶》輯四
文化這東西很奇妙。那時代中產階級的勢利眼,在法國一路流傳到當代(文學),甚至在最挑釁的法國當代文學裡,還是能找到那種文化上的壁壘分明。物質層面反而顯得不重要--我的意思是,總是稍微帶過,但又關鍵性地被提到--凸顯出一個人身份的總是文化品味。什麼人懂什麼事。階級是砌磚。降格會讓自己變笑話,踐越則是大忌。「我不跟某種姓氏的人來往」與「我不跟有某種意見的人來往」,在當時法國文學裡往往互相對應。正是這樣一個地方,孕育了多少格外苦悶的外鄉知識份子。他們的痛苦,很難說和虛榮心無關。
但最值得一看的,絕非法國彼時中上階層的各種勢利眼與陰陽怪氣,也不是所謂跨越性的禁忌(畢竟早就是個百無禁忌的時代),而是敘事者與某些角色,與普魯斯特本人的重疊。哎呀,我那低級雀躍的八卦之心。雖然我好討厭精神分析,可是普魯斯特真是太值得被精神分析一番。
還記得友人聽我在讀,立刻斷言:敘事者根本不是真的愛女人。說真的,能身邊有人不只愛提普魯斯特,還真的讀過這套書,簡直幸運。他說,普魯斯特寫女人的空泛,以及寫男人時的細膩,已經太明顯:就是沒跟女人做過。
出版社也很用心,在書末附上紀德的日記,有他與年老普魯斯特的對談。紀德寫得直白,普魯斯特的身材、性傾向,還有兩人針對波特萊爾是不是男同志的討論(也談不上爭論,普魯斯特立場堅持,紀德的態度更偏向,你開心就好)。
普魯斯特毫無疑問是厭女的,甚至是厭憎女人的。但他似乎又比任何人更厭憎自己。於是我們無法厭憎他。他把一切優雅、得體、敏感、纖細、受歡迎,留給敘事者;把一切「不合時宜」、肥胖、貪婪、笨拙、搖尾乞憐,寫進了那些身份尊貴的角色裡(這並不完全是紀德日記啟發的感想,而是讀到這裡愈發明顯的體驗)。
到後來,我發現讀《追憶》的方法之一,大概就是看作者在哪些事上花了更多篇幅,他的目光飄向何處。他對女同作嘔,卻大量書寫男人與男人的關係。然後,好像為了澄清什麼似的,敘事者兜兜轉轉,又回頭大張旗鼓地表明,他有多愛女人,又多麼掙扎。儼然布萊希特式的戲仿,反而成就了一個裂縫:敘事者的優雅與他追求女人時的搖擺,大概就是彼時男同志蒼白的痛苦。
也因此,他筆下疑似女同的角色,顯得自由卻又不切實際。這種男同對女同的凝視,放在那個時代,病態卻合理。
輯四的結尾,敘事者為了確立/把捉/宰制與女子的關係(就像胖男爵要確立與男樂手的關係),虛構了一連串故事。那已經超越說謊的範疇。我第一次讀到這樣的角色且大受震撼,應該是在張亦絢的《永別書》。沒有明確目的(不騙財騙色,不為任何明確的利益),純以話語來建構自我的人,他純粹需要確立「我在他人眼中必須是某種樣子」。
而這又是一個可怕的警鐘,我開始變得非常不樂於談論過去的自己。語言的效果不可預測,但更讓人難以忍受的是,這其中必然包含著某種連我自己都無法肯定的意圖。誤用一句話,逝者如斯,所有對過去的談論都僅是當下意圖的指向。如果是這樣,我寧可直接談當下。那可以減少語言與自我膨脹所帶來的迷障。在此也顯現出佛教哲學在思想上一個重要的功勞,映射出古典西方思想對於自我之一致性的信念多少有些一廂情願。
我想起過去生命中的某個人。他談起普魯斯特,總帶著一點輕蔑,但有時候又像極了普魯斯特:美其名是自我的延伸,實際上,不過就是無可救藥。
作為小說人物,這樣的裂解很有趣。作為朋友,卻糟糕到不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