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喜歡排名。對我來說,好書往往各自完成了一些獨特任務,很難量化地評分,遑論列在一條軸上分先後(據稱平行宇宙的我會做這種事)。但若論去年我最推薦的小說,非《三流超級英雄》莫屬。
《三流超級英雄》是短篇集,不是當今流行的那種短篇連作(把數則短篇限定在某個時空/主題範圍內,仿若一張網的不同節點),或許是最不受矚目的文類。實際上,綜觀這個小小書帳推過的書,也能輕易看出,短篇流量最慘。
短篇評論也難寫。非連作宛如亂槍打鳥,點與點之間不定能連成線,評論也就無法藉線描成面。
然而有些書就是這樣,好到你忍不住去寫,去把握那無法把握的,所以,還有什麼好說的?今天我要推的,是游朝凱的另一本短篇集《對不起、請、謝謝你》,中文譯本新鮮出爐。
游朝凱的短篇有幾個關鍵字:實驗性、科幻、社畜、自我詰問。到了第二本集子,一個不算新的關鍵字搶佔了讀者的目光:消費主義。
這些關鍵字在短篇的架構下運作良好,偶發的童心推移拼湊著字,做一些形式上和語言上的遊戲。但當這些關鍵字移至長篇時,手腳就僵住了,或遊戲延長後無可避免的重複單調。這正是我何以對他的長篇無感,更著迷於短篇的緣故。
若你在書店翻過他的短篇,總會注意到不少篇章在外觀上就「奇形怪狀」:每頁只有一行字的〈盤點〉(山料你有對手了),〈給自己的字條〉裡不斷遭橫線分割的段落,〈類別之書〉中類目錄的構造等等。如果你不小心買回家了,那恭喜你,你完蛋了,你得讓腦袋全力運轉才能應付這些智力遊戲。
所以,單從印象來講,游朝凱對讀者高度索求智力,而非動情。這倒不是說情在此不重要,而是若要動情,必得先通過一關關智力遊戲。
另一方面,智力遊戲與科幻書寫的搭配,也將讀者推入字面意義上的「冷酷異境」(村上我晚點還會再cue你不介意的話),進入文本的路途沒有鳥語花香,只有光怪陸離。
在《對不起、請、謝謝你》中,這光怪陸離最顯眼的表徵,或許就是〈第一人稱射擊遊戲〉中的「世界商場」,僅6頁篇幅,我們讀到一個大得荒謬的商場,悠遊其中的殭屍小姐,如何在誤闖遊戲區後,意識到自己在電玩中被大量爆頭的形象,而處於震盪之中,這樣一個你聽完簡介後心裡滿滿「蛤」的場景,卻意外地令人感到悲哀(所以我說,情是跨過遊戲後的獎賞)。殭屍小姐是絕對的他者。
然而故事中滿滿的漏洞,或友善地稱之為謎,正顯露了游朝凱的寫作特徵。比方說,殭屍小姐是第一天活在世上嗎?她何以不知道世間對她的看法?或者,她是唯一的殭屍嗎?若是,那她去和誰約會呢?話說回來,光是來「世界商場」的路上,就值得被警察爆頭十幾次了吧?
這些關於合理性的問題,在此都失去了效力,其緣由或許在於,透過短篇集的層層遞進,讀者早已接受了契約。然而讀者為何能接受這樣的契約呢?顯然,若相同情形出現在電影中,觀眾大多難以接受吧。
我認為,游朝凱深刻洞察了何謂文字。他擅長將某些形象、設定、構造維持在文字層面,有意偏離視覺化的可能。我在閱讀時總會遇到這些僅有文字型態的幽靈,比方說〈盤點〉中無法定位的「我」(作為真實我的影子,又cue你囉村上)、或〈英雄受到嚴重傷害〉中小孩神曖昧的身分、或〈給自己的字條〉中多重宇宙下不可能的聚會空間(實際上,只有不同的我之間的對話,沒有「空間」)。
這些幽靈難以移置影像世界,因為它們無法獲得具有邊界的固態身體,只能游離在外,以暗示捕捉無可言說的經驗,那些無意識的碎片、一閃而過的念頭、無有意義卻頻頻回憶起的物件定格等等。若說村上在《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和《城與不確定的牆》中高度形象化地構造了一個心靈世界,那麼游朝凱則是讓這個世界徒留文字型態,根本無法成形,並透過第一人稱的自我詰問,將鏡頭無限拉近,以避開全景對文字的「你要講清楚」的命令。
換言之,這種草稿式寫作,持續震顫且無法穩定下來。
我在前面提到,「世界商場」是我緊抓不放的核心。在一些篇章中,游朝凱藉各式設定構築了數個奇想世界,其相通特徵是透過購買行為割離負向情緒(悲傷、恐懼、憤怒),或索性過上一段戲劇性人生。
另一方面,這些奇想世界中,也存在受害者,因經濟狀況不佳,從事「承受他人痛苦」的職業,或毅然販售人生數十載(自主進入植物人狀態?),以換取家庭成員的持續收入。
其中,社畜看似僅於上班8小時中承受痛苦,受演算法調動而不至崩潰,並為每種悲傷產品標價(如近乎天價的喪子之痛),市場法則與員工保護措施的結合,正顯示了西裝革履的資本主義體系之下,任何善行也無法掩蓋的銅臭味和非理性。這些社畜雖沒有完售人生,卻也在日復一日扮演他人痛苦的過程中,喪失了自我認同。
這是「世界商場」中買賣雙方的共同宿命,一邊在清理生命中無法承受的至重,另一邊因閹割時間而身輕如燕,兩者都通往一條懷疑自我存在的道路,為世界的「進步」消費自身。於是,「進步」成了目的,人成了燃料。
如果說游朝凱在上一本小說集中的後設設計指向的是文本本身,在這本集子裡則顯然跨越了限制。「世界商場」中的買家不僅能買到「他人承受自身痛苦」的商品,同時也能買到人生。諷刺在於,根據社會階層不同,能負擔得起的人生套組也不同,其作用時間、戲劇性、佈景規模也作出相應調整。
我們看到,這是敘事的商品化,一切皆可買,包括但不限於情緒、經歷、人生,搭配一曲專屬BGM,開啟一系列無痛未來。在此,寫作者和商人合為一體,都是創作/販賣故事的人。於是,當人物質疑自己被安插其中的故事時,我們就意識到:後設=世界商場
後設從一種「打破幻覺」的文學探討,過渡到了對外部世界的揭穿,即消費主義世界的本質,體現了游朝凱對小民的關懷。
畢竟,歷經失敗人生後(「我的人生,概括來說:零歲到八歲,快樂,沒有理由;九歲到十九歲,因為錯誤的理由而快樂;二十歲到三十三歲,有充分不快樂的理由;三十四歲至今,不快樂,正在找理由。」),誰不願意進入一段不同凡響的歷險?是否買來的重要嗎?虛構或真實重要嗎?
無所不在的消費網絡捕捉到了每一個人的慾望(又或者說,這些慾望就是被商人催迫出來的),為之生產的人生替代工業產品,當然也完美呼應你所應該成為卻未能成為的一切。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他人製造出了100%的你(那個你無法成為的你),賣給你,而你卻同時在這100%中喪失掉了100%的自己。游朝凱筆下的人物總會對此作出類似的反抗與質疑,給讀者提供一些略顯天真的希望,或說他似乎仍相信個人的覺醒。
總之,消費主義的極致就是將這種「非我之我」(既是生產的又是本質的)賣你,這樣一個失去了海德格意義上的「被拋」包袱和有限性的自己,透過根除個人史,游朝凱問的是,這還是你嗎?所謂全然自由、空白、無限可能性、隨時重寫、戲劇性滿滿、無有重量的極致輕盈,真的還是你嗎?
寫於2025.02.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