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一點,我醒來,全身黏答答的。不是因為熱,是因為那種「睡得太深卻一點都沒休息到」的疲憊感。我撐著身體坐起來,四周還是亂的。箱子還沒拆完,棉被是薄的,床墊是厚的,整個組合像用不搭的句子硬湊成一段話,大概就跟我最近寫的東西一樣。
我沒開燈,直接摸黑走出房間,朝廚房的方向走去。還好我整理時有先放兩瓶水在冰箱,至少水會是冷的。這是我搬家第一天唯一做對的事。
地板有點涼,走起來會讓人清醒一些。才剛轉進廚房,冰箱那道白光就像一張打開的嘴,一點都不溫柔,卻有種莫名的安全感。
我打開門,裡面也只有礦泉水,沒什麼好選的。我才伸手進去,冰箱突然說話了。
「等一下。」
我整個人瞬間僵住,手還停在半空,心臟重重撞了一下,不是那種「啊這太驚喜了吧」的跳動,而是「這房子是不是鬧鬼」的那種。
「你先冷靜一下」冰箱又繼續說,像是某種客服訓練有素的聲音,「你這氣場不太行,我怕你把水喝壞了。」
我慢慢收回手,關上冰箱門。
站了一下,確認自己沒發燒,也沒有幻聽。然後又把門打開,水還在,光還亮,冰箱看起來還是普通的冰箱。
我小聲地問:「你…剛剛說話了?」
「不然咧?你以為你靈魂出竅?照你這腦容量,靈魂出去最多只能去樓下7-11繞一圈。」
我拿起那瓶水,猶豫要不要喝。
「你該不會是幻覺吧?」
「你該不會是文青吧?」冰箱回得更快,「誰凌晨一點起床懷疑人生的,不是文青就是腸躁症患者。」
我抱著那瓶水,靠著櫃子在冰箱前的地板坐下。也許是搬家太累了,腦子還有點脹,反而不想去想「冰箱會說話」這件事,只想找個東西聊幾句,哪怕是一台電器。
「我今天搬家搬了一整天,腰都快斷了。」
「看得出來,氣場整個糊成一團,情緒像被燒焦的生菜沙拉。對了,這句我可以記下來,以後寫詩用。」
「你會寫詩?」
「怎樣,家電不能文藝喔?我是自動除霜型的,不只冷,我還有深度。」
我打開瓶蓋,喝了一口水。 冰箱說:「欸欸欸!不是叫你先別喝?你這氣場不對啊,喝水會反胃!」
我一臉得意地說:「沒事啦!這可是我珍藏很久的水,製造日期是1990年的。」
冰箱愣了兩秒:「我沒聽錯吧!你是說你在喝過期的水?還過期35年!你把水當紅酒在收藏喔!」
我輕輕轉動瓶身,看著裡面晃動的液體在燈光下反射出一種固執的清澈:「三十五年?扣掉保存期限,實際是三十四年。而且瓶蓋沒開過,它就還是原來的樣子,像被封存在時間裡的一枚小小信封。」
冰箱壓縮機的聲音變得像喘息:「信封?那是沉澱物啦!你這瓶水放三十幾年,裡面的礦物質都可以領老年津貼了!」
我把瓶口湊近一點,看著裡面清澈的水光,像某種簡單卻固執的真理:「你懂什麼,這是浪漫。我還有一箱2000年到2011年的,打算留到特殊日子才開。」
冰箱像被電到一樣:「特殊日子?什麼日子?法院寄掛號的時候嗎?水公司來查錶的時候?還是你出版新書卻沒人買的時候?」
我慢慢地說:「等我遇到她,就打開她出生那年的水一起喝。」
冰箱沉默三秒,才發出一聲極其鄙視的低鳴:「你這不是浪漫,這是人體試毒。你需要的不是醫生,是歷史博物館來幫你收水。」
我沒反駁,繼續說:「我還有收藏2012年的,是世界末日那年。打算留到我真的覺得自己完蛋的時候喝。」
冰箱的馬達「嗡」了一聲,像是在忍住罵人:「我第一次遇到一個人,把喝水講得跟戀愛遺書一樣。浪漫是喝下去那一刻心跳加快,不是喝完隔天在馬桶上演奏命運交響曲。」
我抿了抿嘴唇:「你懂什麼,水會記住人的情緒。」
「對~,所以你這瓶水現在應該抑鬱到想報警。」
我盯著手上的瓶子笑了笑,心想冰箱這傢伙真是嘴賤到極致。
我轉個話題:「我以前寫東西,寫得還不錯。」
冰箱沒回答,但我知道它在聽。
「真的。以前我寫小說,還會有出版社找我。讀者寫信給我,說他們看完哭了。我那時候覺得,天啊,我也太有用。我的文字讓人哭,我的文字比我還能讓人感到什麼。」
我喝了一口水繼續說:「後來就不知道為什麼,寫不出來了。像是腦子裡那個發電機壞了,然後整個城市都停電。靈感、動力、自尊,一個個熄掉。連開個燈都覺得浪費電。」
冰箱說:「哇,情緒鋪陳不錯,可惜你現在連小說都收不了尾,還有空懷舊,不如先寫寫支票。」
我苦笑:「我欠一屁股債,房東大概是看我可憐,才讓我便宜住這裡。」
冰箱立刻接:「哎唷~感恩喔!人家可是佛心房東!不過也對,你這副臉搬出去看起來就像『限時清倉』,不收留還真對不起社會觀感。」
我笑了一下,眼角有點濕,但沒掉出來。
「我知道這聽起來很怪,但你是我今天第一個講話的東西。」
冰箱說:「你知道這聽起來更怪嗎?我是個電器,你搬家第一天就對著冰箱吐苦水,你的社交圈比冷凍庫還乾。」
我沒有反駁,因為他說得很對。
冰箱又說:「你是不是還沒吃晚餐?」
我點頭。
「難怪,你現在這個狀態就是又餓又想哭的臨界點。」
「那我可以……再拿一瓶水嗎?」
「你剛喝完一瓶又要喝?你是想用水淹死情緒嗎?」
「多喝水對腎好。」
冰箱沉默兩秒,像是在翻白眼:「好啦,但喝慢點。你今天塞進體內的東西夠混亂了,揉成球的稿紙、比泡麵還捲的欠款單,還有一瓶連化石都想申請共同監護的過期水。」
我笑到差點喘不過氣,指著它的門板:「行啦,你贏了。對了,你有名字嗎?」
冰箱哼了一聲:「名字?別鬧了,我又不是你家的寵物。你取名字只會害我在家電圈混不下去。」
「放心,」我歪著頭打量它,「以你這性格,在哪圈都混不下去。不然……叫小白?」
「小白?你腦子進霜了吧!我這銀灰色高科技曲面玻璃你叫小白?你乾脆叫我小灰小冰小霸天都比較合理吧?」
「小白,閉嘴。」
冰箱嘎一聲,燈微微閃了下,像是默許。
我站起來,把水拿回房間。筆電還開著,便條紙上寫著「我完了」三個字,疊了三遍。 桌上那一箱年份水靜靜地放著,像一個只有我能解讀的年份密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