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透過不衛生,抗衡死亡遭到排除的秩序化空間,或者挑釁主流價值,是已然不具備號召力的手法吧,至少在本地。越過紅線、可能引發不適的怪誕,在年輕一代心目中應該也不是「酷」的勳章。然而roi堅守著潰爛和傷口。如果她一開始誤會了極限表現在本地的接受度,後來過的時間應該也已久到可以解開誤會。然而她還在畫。為何?我們的好奇化為展覽邀約,展期中進行的訪問則提供了一些線索。
訪問 ◎ Mangasick
文字整理 ◎ 黃尖
──首先想請你談談畫圖至今大致的個人經歷。
小時候爸媽會讓我去上才藝班,當中我比較有興趣的可能是畫畫,就開始去上課後班,接著一路從國中到大學都是讀科班。在這同時也是會看漫畫,不過就是作為眾多娛樂選項之一,私底下也會畫一些少女漫畫感覺的圖,參加繪聚,過程中發現自己會想畫人像,但對於「角色設定」這件事的興趣不大,也沒有往同人二創走。反倒是高三準備的那本作品集,造型表現上不那麼漫畫,但其實精神已經有跟後來的8頁漫畫有通同之處:我突然有什麼想表達的,但因為很懶(笑),就只畫一個框,塞完我想抒發的情緒或表達的元素。

算是有少女感的〈散步〉

高三做的作品集

內頁
基礎元素:幼稚
──大約一九年開始,你的作品開始有比較多人體破壞的表現。現在的新生代作者當然也還是會畫陰暗的、古怪的圖,不過總覺得大家不會那麼執著於「可能引起生理不適的表現」,然而這部分反而是你延續好幾年的路線。這個風格是怎麼形成的?會面臨什麼阻力嗎?

腦蟲
自己回頭看也會覺得,很久以前貼出來的圖明明滿少女的,很像課本上會有的塗鴉,後來變成這樣(笑)。到了一個關頭好像開始覺得,把女生畫得美美的打扮得漂漂亮亮不再是一件有趣的事。生活方面可能也有什麼契機,但現在想不太起來了。視覺風格轉向的出發點可能是「想要多描繪一些」的念頭,筆會在同一個地方戳很久。比方說原本只有臉的輪廓線,後來加個臉的陰影,接著再想可以加入什麼令畫面更豐富。和別人交流的時候開始希望自己的圖有特色,應該也產生了催化。
「破壞」的意象大概是以《19-20》的封面圖為起點吧。那時是把大學喜歡的一個男生畫成那顆頭,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因為我也沒跟他怎樣,但總之就是畫了,然後在過程中感到……暢快嗎(笑)。

《19-20》
親戚長輩看到這些圖是會有一些疑惑。「啊你為什麼要畫這個?」這裡為什麼要破洞?為什麼要長蟲?不過我不太會受這些看法影響,要覺得我心理是不是有什麼問題,我也不否認啊。

〈仕〉。有破洞。
──不否認(笑)。那有什麼作品或作者影響你發展這個風格嗎?
現在回想起來,一八年這邊辦的丸尾老師的個展「麗地獄」讓我印象滿深的,要說如何影響好像說不太上來,但感覺有某種潛移默化。同一時期也滿喜歡古屋兔丸的。

2018年末,丸尾末廣第二次台灣個展
──怎麼好像又是被我們害到哈哈。剛剛聊到畫這些激烈表現時,出現了「暢快」這個詞,也許可說畫畫是你的一種「宣洩」,不過「停留」聽起來也同樣重要。不知你是構思規劃和正式下筆拆開來處理,還是有了想法就在同一張紙上畫到好?
我會同時進行,不是分成好幾個階段。比方說面對白紙就會先想好這次的目標,像是人物的動作、角度,目標達成之後再去思考元素的添加、堆疊。在學校畫繪畫的時候,因為畫面比較大,確實得拆成好幾個步驟。一方面有在畫這類嚴謹的作品,所以畫插畫的時候就會想要free一點。
至於「宣洩」跟「停留」……我覺得畫圖這件事情很靜態,速度也不快,表現也不像音樂那麼強烈,所以可以形成一種默默的、慢慢的抗議,很適合青少年時期的我。回想起來,「幼稚」其實是我創作過程和創作成品當中都很基礎的元素。反抗現實,與情感唱和。
──那到近期有沒有什麼心境上的變化?
到21、22年左右,開始希望畫圖是能夠對社會有益的,這成為畫畫的一大動機。因為自己畫畫的時間很長,做的東西有一定的私密性,就更奢侈地希望自己可以被更多人看見,告訴世界,也向自己證明:我有在產出,在社會上有所作為。所以那時候也沒考慮繼續升學,想知道能不能用所學謀生,結果不行(笑)。有一段時間以成為純藝術畫家為目標,不過因為現實考量只能先作罷。於是轉個彎岔出插畫這條路,兩者表現風格有點差距,接下來也會思考看看能不能把兩者融合在一起,用油畫來畫插畫風格的人像,目前還不是很滿意,嘗試中。
作品構成方面,我不太能想像把「破壞」等激烈的元素從插畫作品中完全抽出,不過這些表現在最近的作品當中確實變得比較和緩一點,多少是出社會生活轉變產生的影響吧。

主視覺〈 ( )( )犬〉的表現並不特別激烈
完好到損壞的時間
──(看roi的油畫作品)插畫主要畫人像,不過油畫似乎比較多在表現空間。這邊也有蟲。

這一幅畫的蟲的典故應該是我之前去紐約或跟教授討論的時候得知的畫作,裡頭也畫著胖胖的蟲長臉,很吸引我。我把蟲和人腿放在這個空間裡,想營造安全舒適的感覺……雖然看起來可能不是那樣呵呵。另外,會一直畫蟲、腐爛可能是因為小時候在學校埋了一隻死老鼠,好奇去翻就看到了蛆,留下深刻的印象。我會覺得蛆或其他蟲子和腐爛相通,而腐爛代表經過時間的發酵,時間伴隨變化,變化當中由完好到損壞的過程是我很喜歡的。

懲罰
──聽你這麼說會想到九相圖欸。好像可以說,你畫面的恐怖是一個自然而然得到的結果,但你不是一開始畫就想說我要嚇人、噁心人。

〈寄生〉局部
對,我自己看自己的圖不會感到恐怖,單純就是對那些傷口很著迷。受傷、流膿、結痂、復原,這個過程對我來說……很好看(笑)。對我來說很噁心的是某些質地的錯置,比方說之前看到有人貼口內貼吃完東西之後拍的照片,白色藥片在很光滑的表面上變得皺皺的。類似的錯置我在底片拍的照片上看過,糊糊的質地裡面突然出現銳利的色塊。
──那這次展覽有沒有對你意義特別重大或回憶深刻的作品,有的話請介紹一下。

〈確認偏誤〉
第一張是〈確認偏誤〉。有個時期因為生活的改變,需要去了解平時生活圈之外的事情,過程中意識到自己平常看手機接觸到的喜歡的東西都是被演算法過濾過的。「偏誤」指的是人只會去接受自己偏好的想法。我覺得這樣很可怕,人都活在自己的小圈圈裡,看彼此不順眼(笑)。

〈已知未知〉
第二張是〈已知未知〉。這張是去年失戀的時候畫的,痛哭流涕。把兩個人都軀體畫在一起,只有腿沒有手臂,給人一種獸性的感覺,然後他們的頭又分得很開,我自己認為很難表達那時候的心境。旁邊的小盆栽是我不能被破壞的脆弱心靈,在那邊靜靜長大~

〈in a room〉
第三個作品是8頁漫畫〈in a room〉。我畫的第一、第二篇8頁漫畫還有一個虛構故事的架構,〈in a room〉是我第一次像寫日記那樣,把記憶中的片段畫下來,它也定調了往後8頁漫畫的私密性質。
並不拒絕溝通的漫畫未受精卵
──有意識畫漫畫是從《羊春》開始嗎?
人生第一篇漫畫應該是國小畫那種穿迷你短裙的校園劇,再來就是《羊春》了,為了參加滿滿漫畫節畫的。本來只是作為客人會來Mangasick逛,也希望能用創作者的身份和這邊發生關係,入選的時候真的很開心。最先畫的應該是〈再見〉那篇,用固定不動的鏡頭來製造敘事性,從那時候開始畫漫畫我就已經都不太打稿了,感覺是一個適合我的形式,容易產出。有點仰賴技術能力,然後就形成了懶惰的個性,哈哈!


〈再見〉
──懶惰的意思是指,一直在這個方法裡面打滾覺得很好?
我畫A4小漫畫(收錄在《WHITE BOOK》)的時候是這樣想,不過也是會希望能夠跳脫這個方法,畫好好想分格的漫畫,只是我的取材畢竟比較貼近生活,如果需要劇情的話,我會不太確定那劇情的內容會是什麼。沒有關於內容的想法,就會沒有動力去做。如果不直接描述經驗,而要把經驗轉化成故事的話,我就會覺得「原本的真實事件所能帶給讀者的感受」沒辦法原原本本地傳達。
──嗯……所以一件作品應該不是要確保觀者透過它得到跟作者相同的體驗和感受,只要這些反應落在合理的、一定的範圍內,作品就算成功了吧。
不過要傳達這些真的還是要花很大的時間和力氣,又回到剛剛說的很懶的問題(笑)。如果是我的話,我就還是會把自己的一些情緒經驗畫到A4小漫畫中。不完全是一些意識流碎片,像〈隔音帆布〉裡面的帆布還是作為一種隱喻存在,是一種評論:你其實可以不用去聽那些人吵架,可以接受不好也不壞的關係繼續下去──只是我不解釋的話大家可能也抓不到這個點嘻嘻。這樣說來,我應該是不追求漫畫作為一種溝通的工具。大家看了有自己的詮釋,那也不錯。

〈隔音帆布〉
剛剛又想到,我畫小漫畫其實每篇都是一天就畫完了,比畫單張插畫還快,會更希望它有一氣呵成的節奏。同時,在「不是拒絕溝通但又不想用情節或表情把話說得一清二楚」的情況下,我還是會去維持8頁小漫畫這個形式的變化性,有的可能有一點點敘事,有的可能是單純抒情,有的又像是私人日記;自己覺得這樣還滿不錯的。
──那,有一個觸發創作的經驗或感受出現的時候,會怎麼選擇用插畫或漫畫去表達?
一般而言,可能會是先用小漫畫去抒發一個強烈的感覺,還不夠就用插畫慢慢琢。不過剛剛提到的〈已知未知〉就是例外,直接就用單張畫的形式表達,應該是因為整個故事太龐大了,無法塞進小漫畫這個格式裡……這麼說來我也沒有一套確切的選擇邏輯(笑)。
──沒關係,只是問問看,我們也不認為一定會有明確的答案!最後想問展覽到現在,你自己有什麼感想嗎?以及有收到什麼印象深刻的回饋嗎?
這些作品以前都是放在繪圖本上,為了展覽才一頁一頁剪下來,全部排開。可以照到陽光(編註:其實照不到)、可以被大家看見真的很棒。我自己也知道自己的創作很私人,所以能看到大家用發限動的方式表明他們喜歡那些作品,我也很開心。
昨天有收到訊息說看完展得到很多靈感,不知道是哪方面的靈感呵呵呵。
9/20(六)於 Mangasick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