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注意到桌上的面紙盒,這是我對諮商室的第一個印象。「這個空間的用途只有對談,面紙盒會被預備在這裡,應該就是為了那種狀況而準備吧?但這種情形很常見嗎?我不知道,因為我不會知道別人的晤談過程。不過我好奇我自己,我會在什麼情況下出現那種場合呢?它要發生需要多長的時間呢?已經猶如一台機器的我,還會出現嗎?」
上個週末,國慶雙十連假,我規劃了一趟小輕旅。走在前往文山特展的人行道上,車水馬龍的街景與路人,在我眼裡就像火車窗外一閃而過的風景。
我的腳步沒有停下,直直前往目的地。人來人往的人行道上,我瞧見一個年紀約國小三年級的小男孩,雙手合十,崩潰大哭著說:「求求你,我不要跟你分開!」另一名女人從外觀看,可能是母親,也可能只是年長的姐姐,她彎腰手叉著,用食指指著小男生的臉說:「你不要再煩我!你給我走開!不要再跟著我!」
我的腳步依然沒有停下。整個對話只有兩句話,畫面也只有兩秒鐘,卻深深衝擊了我最痛的創傷:寄養。「那個小男孩跟我好像……我每次被媽媽送到阿嬤家,也都是這樣哭。」
我仍舊在人行道上走著,但眼眶已經開始泛淚,甚至有些啜泣。「不是吧?你已經快40歲了,還在大馬路上,你怎麼了?」我先是嘲諷自己,接著又想:「有這情緒又如何?這是我有同理心和善良的證明啊!」我停下腳步,開始猶豫是否要上前關心。「我又不清楚前因後果,也不認識他們,我能做什麼?」於是我又繼續往目的地前進。而那股逐漸醞釀的情緒,也因為過斑馬線時的分心而停止。
連假結束後,我進入諮商室。其實我早已忘了這件事。和心理師談話談到一半時,我才臨時想起來,便立刻打斷原本的話題,說我經歷過這件事。然而,我描述這個故事不到十秒,就開始哽咽;不到二十秒,我開始大哭。一邊哭一邊說:「他跟我好像,我好像看到我自己,小時候我也是這樣的。他那麼小、那麼無助,為什麼那個大人要這樣對他?」
心理師說:「你看見了你自己。你的瘡疤就在這個地方。我想,這個疤痕就是造就現在的你的原因。如果你能對那個小男孩說一句話,你會說什麼?」
我想了一下,說:「不用怕,你會強壯。」
心理師說:「你認為那個小男孩,真正需要的是強壯嗎?還是他需要的是一個擁抱、溫暖、或是愛呢?」
我說:「我知道!我知道他要的是什麼!可是我沒有辦法給他,他的家人也不給他。他沒有選擇,因為他是個孩子!我知道當我說『你會強壯』這句話背後的意味,就是會再複製一個我!所以我只能告訴他,這是最壞的打算。而最壞的結果也不過如此,就是總有一天你還是會強壯。但我知道,我根本不是希望自己變得強壯,我是為了生存而不得不強壯!所以我才會來這裡。我覺得我已經被淬鍊成一台機器,我做的所有選擇都只是無情的AI運算,只選擇對生存最有利的策略,即便那並不是我真正想要的!我認為這樣的自己很可怕,也很折磨!我覺得我的每個選擇背後,都犧牲掉了我真正的情緒以及心之所向。可是我真的沒有辦法,我的腦迴路已經建立了,我已經沒有辦法重來。我覺得我的人生不可能再和任何人經營伴侶關係了!」
我接著說:「最近不是出了很多博愛座的事件嗎?我覺得我就像博愛座,我有點特別,甚至有點需要幫助,但社會不容許我去坐那個位置!因為我看起來與一般人無異,可是沒有人知道,我還不到二十歲就接觸生命線諮商。踏進精神科診所後,一直到現在都還沒辦法做到不回診。到底為什麼要有博愛座?我不能理解為什麼要有這麼特別的存在。難道大家都一樣不好嗎?為什麼要有精神科?沒有了精神科,我是不是就不需要對號入座?你知道精神科對我來說最大的痛苦是什麼嗎?如果這件事曝光,它就可能直接影響我的工作!我真的不能理解為什麼憂鬱症的藥要取名『百憂解』,害得我的藥總是得藏著。我的看診收據也從來不拿去公司請假,因為你能想像別人看到收據,下方寫著一排『成人專注力不足、抗憂鬱、焦慮、失眠、躁鬱』的字眼嗎?老實說,我根本不在乎被知道,但現實是職場上不會有人因為知道這件事,而說『辛苦你了,那你可以請一天假或少做一件事』。不會!社會只會淘汰我。」
她說:「我想跟你分享一件事。我的老師曾經告訴我:年輕的努力是為了老年能更好過。我覺得這句話很有道理。因為連我自己也經歷過十年的諮商,我可以很肯定地告訴你,在治療的過程中,當一個人意識到『已經不可能了』的時候,往往就是治療進入中期階段的開始。相信我,你今天有突破,你今天很勇敢,真的很棒。但今天的時間只能到這裡,我們下次再聊,好嗎?」
我看了一下手錶,原來晤談時間已經到了,而且還超過了二十分鐘。我想心理師應該是不忍打斷我。我看了一下日期,10月13日。我是在4月28日進行第一次晤談,算一算,快半年了。那天,我第一次抽了桌上的面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