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澤淡定地抬眼,
「你自己沒搶別人的毛巾就不錯了。」
拉拉瞪大眼睛,看著這兩個人。三個人就在汗沐蒸的門口,潮濕空氣裡對視。「蒸」字閃了兩下又滅,肥皂味淡淡地在鼻間打轉。
拉拉終於忍不住,抬眉吐槽道,
「所以你說的去澡堂是……跑來朋友家蹭熱水?」
亞柏整個人一瞬間從理直氣壯轉為嘴軟,嘴角抽動了一下,像被戳破氣球一樣,
「我……剛洗的是冷水澡啦。」那個「啦」尾音特別虛。
阿澤在一旁看得一清二楚,沒多說話,眼神卻像看戲一樣。
亞柏和拉拉一起走到附近一間老洋樓改造的餐廳。牆上掛著泛黃的人像攝影,木地板咯吱作響,窗邊還擺著幾台老式縫紉機,像裝飾又像展品。
拉拉一走進去,腳步就慢了下來,手指輕輕滑過縫紉機的金屬雕花,眼神閃著光,
「這台Singer一九三幾年的吧……還能動耶。」
她半蹲下來看踏板構造,一邊小聲自言自語,
「如果用這種老花紋去拼接新布料……」
亞柏心裡一動,卻沒說什麼,只覺得她眼裡的光比店裡燈泡還亮。
拿著菜單站在她身後,看著她的背影有點陌生。平常在面前總是吐槽他的拉拉,這一刻卻像換了一個人,眼神在老縫紉機與手工皮椅之間游移,連語氣都溫柔了下來。
「妳……對這個很熟?」亞柏忍不住問。
拉拉抬起頭,眼裡閃著亮光,卻又帶著淡淡的灰影。她沒立刻接話,只是輕輕坐下。入座、點完餐後,她終於從包包裡抽出一本疊得整整齊齊的咖啡杯套,攤在桌上遞給亞柏。
她的聲音聽起來比平常更低,
「我一直都想當服裝設計師……只是現實,不知道為什麼越走越遠了。」
亞柏第一次看見拉拉這麼失落。那個平常行動乾脆、說話俐落,總給人「跌倒也會拒絕別人扶她起來」的底氣的人,此刻卻像被風吹皺的小紙船。
他腦子裡有千句安慰的話,最後卻全都卡在喉嚨裡,只擠出幾聲,
「呃……啊……欸……」之類無意義的聲音。
拉拉靜了兩秒,看著亞柏這副矬樣,忍不住笑出聲來,精神像被誰拍了一下回來,語氣兇狠,
「你看到這些,還擺出這種同情臉,是欠揍嗎?」
她指著那些畫滿服裝草圖的杯套,「沒有覺得我其實很有天分,是被耽誤的服裝設計師?」
亞柏被她這麼一嗆,愣愣地望著杯套,心裡卻在想,天分是真的有,他也是真的第一次,這麼完整地看見拉拉的另一面。
亞柏的視線從筆電螢幕移到桌邊的紙箱,正翻找資料時,貓餅從中鑽出來,嘴裡叼著一支透明的塑膠滴管。
「你又偷什麼啊?」亞柏半笑著伸手去拿,卻沒搶過來。貓餅叼著滴管一晃尾巴,轉身就跑。
他追了兩步,「啵」的一聲,牠的前爪不偏不倚地踩上滴管,滴管被擠出一口氣,嚇得貓餅整隻彈起,四爪劃空,跌回紙箱裡。 亞柏笑出聲,彎腰撿起滴管。滴管乾淨無味,怪不得貓餅敢叼,牠最討厭化學品的味道,像他一樣。
就在這時,一個模糊的畫面忽然浮上腦海。
兒時的自己,蹲在客廳角落,撿到一支相似的滴管,正學著吸水、擠水玩。還沒玩幾下,就被爸爸快步走過來奪走,動作急得像是在搶危禁品。
記得當時家裡的書桌和櫃子上,總擺滿各種瓶瓶罐罐,玻璃反光刺眼,帶著淡淡的刺鼻味。那味道,現在回想起來,更像實驗室的空氣。
他把滴管夾在指間,轉了一圈。那個姿勢忽然讓他愣住。
畫面閃進腦中——一隻更大的手,也曾這樣拿著滴管及瓶子,將某種液體湊到他鼻尖,輕聲哄他,催促他深吸一口氣。
那聲音是爸爸……
胸腔的灼熱、眼皮的沉重、耳邊低沉的呼吸聲……細節忽然清晰得可怕。
他猛地站直,握著滴管的手微微發顫。
筆電螢幕上的檔案還停留在死者孫尚義的照片——脖頸上的勒痕、失去焦點的眼神,與另一個被封存在記憶深處的畫面重疊起來——爸爸在浴室中,脖子上的皮帶與那雙無力垂落的手臂。
一股冰涼從後頸竄下脊椎,令他忍不住攥緊滴管,指節泛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