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鎮發生大規模醜聞
緬因州肯納邦克──塞滿本地道路的夏日人潮消散已久,葉子轉為深紅與橘色,但在這個如明信片般完美的沿岸城鎮,近來的主要話題卻是一件令人憂心的事。
警方調查了一年多,有人舉報當地的尊巴舞(Zumba)老師艾麗西絲.萊特(Alexis Wright)位於古色古香鬧區街上的舞蹈教室,不只做為健身訓練之用。事實上,警方說,她經營單人妓院,恩客多達一百五十人,並在他們從事性行為時暗中錄影……謠傳名單裡充斥著大人物的名字。──凱薩琳.席利(Katharine Q. Seelye),《紐約時報》,二○一二年十月十六日小布希總統的海濱別墅行人岬(Walker’s Point)離肯納邦克有四哩遠,就在上方的肯納邦克港(Kennebunk port)。窗子黑成一片的車子有時會疾駛過鎮上,一路直達當地,載著普丁(Vladimir Putin,編註:俄羅斯總統)或柯林頓或薩柯吉(Nicolas Sarkozy,編註:前法國總統),除此之外,肯納邦克會發生的事並不多,或者說發生過的事並不多。
名單上可能有誰?布希家的成員?特勤局人員?裴卓斯將軍(General Petraeus)?──貝詩妮.麥克連(Bethany McLean),〈耳語之鎮〉(Town of Whispers),《浮華世界》,二○一三年二月一日
被告律師史蒂芬.舒瓦茲(Stephen Schwartz)訴請緬因州最高法院為名單上的名字保密(他為兩位不具名的男子辯護)。他主張,這還是清教徒的鄉間:「一旦公布,他們全都會被打上紅字。」但法官判定駁回,肯納邦克的報紙《約克郡海岸星報》(York County Coast Star)也開始刊登。
名單上共有六十九人──六十八男一女。可惜布希不在其中,連家人的隨扈都沒有。可是裡面有肯納邦克的社交界人士,有南波特蘭宣聖教會(Church of the Nazarene)的牧師、律師、高中曲棍球教練、前任鎮長、退休教師夫婦。

在公然羞辱界,這是起獨特的事件,像這樣大規模的丟人場面從來沒發生過。由於我的工作已變成嘗試以性格上的細微差別,跟公然羞辱的存活度配對,因此對我來說是夢想成真。什麼時候能取得這麼多的樣本數?名單上必定有人很想討好,會讓陌生人對他們的負面意見跟自己的融為一體,形成某種腐蝕性的相融。有人會竭力避免失去地位,要從緊握的手指中把它挖出來,也會有像喬納這樣嚴肅的人,像賈絲汀這樣至今還自以為聰明的人,而且會有莫斯利。對我來說,肯納邦克就像一應俱全的實驗室。誰會惹火群眾,誰會被放過一馬?誰會不支倒地,誰會全身而退?我開了車到當地。
在比迪福德地方法院(Biddeford District Courthouse)的一號法庭內,尊巴舞名單上有六個男的坐在長椅上,冷冷地凝視前方,媒體人員把攝影機對準了他們。我們在媒體區可以隨意盯著他們,他們則不能看別的地方,這使我想起了,納撒尼爾.霍桑(Nathaniel Hawthorne)在《紅字》(The Scarlet Letter)裡如何描述頸手枷:「完全是為了緊緊卡住人頭而做的刑具,以便把頭抬起來示眾。讓人無地自容的理想,體現並彰顯在這副木鐵器具中。依我之見,沒有一種冒犯……能比比不讓犯人藏住羞愧的臉還惡劣。」
每個人都沉默不語並且有點尷尬,彷彿我們全都呆立在某種得到共識前的奇怪灰色地帶。這是新的故事,肯納邦克的社會還沒時間開始閃躲這些人。無論閃躲可能會顯得多殘忍或多微妙,一切都還沒發生,我搶得了先機。
法官進場,就此開始。法庭的訴訟程序無關緊要,諸位男士輪流被叫起來,看是認罪還是不認罪。每個人都認了罪,並被處以罰金—每去找萊特一次是三百美元,今天的最高罰金是九百美元,然後就結束了。他們獲准離開,而他們也趕緊閃人。我尾隨著最後一位出去,除了他,其他人全都跑光了,我向他自我介紹。
「你可以採訪我,」他說,「可是我需要一點回報。」
「是嗎?」我問。
「我要錢,」他說,「不是大錢,只要夠去沃爾瑪(Walmart)買禮物給我孩子,只要沃爾瑪的禮券就好。然後我就會告訴你詳情,告訴你每件事,像是我和艾麗西絲幹了什麼事。」
他是個大隻佬,以急切、可憐的猥褻模樣看著我,有如他要給我最棒的情色小說。「我會把每件事都告訴你。」他說。
我說我不能付錢給人來談他的罪行,於是他聳聳肩走開了。我開車回到紐約,隔天寫信給名單上的六十八位男士和一位女士,邀約採訪,接著守株待兔。
牧師捲入事件中
幾天後,寄來了一封電子郵件。
我們可以談談。我原本是宣聖教會的牧師,不幸捲入了這整起亂局。──詹姆斯(安德魯)費雷拉[James (Andrew) Ferreira]敬上
「你好,強。」安德魯.費雷拉的聲音親切而疲憊,聽起來很茫然。這位原本爽朗的社區領袖,試著適應對他的領導可能再也沒興趣的世界。這是他第一次答應跟記者談。他說前幾天很難熬,太太離開了他,他也被炒了魷魚。他說,這一切是必然的,可是其他事就不知道了,社區會趕走他到什麼地步,以及他要怎麼因應,他都不知道。
我問他,為什麼要去找萊特。
「也許是我的婚姻不順,」他回答,「不算慘,只是有點鬆散,反正就是某種程度的同居。我在《波士頓環球報》上看到Craigslist2殺手的報導。你記得那則報導嗎?他殺了二十多個應召女郎。而且《波士頓環球報》說,大部分的伴遊廣告都從Craigslist移到了backpage.com。假如有人想找伴遊、半套按摩之類的,就上backpage.com。我記下來了,真希望我沒有,不幸的是,有些事就是會烙印在腦海中,我被那則訊息污染了。」
安德魯說他找過萊特三次,最後一次時,「我們笑成了一團,兩個人都捧腹大笑,那不是我去那裡的目的。對我來說,當時她變成了凡人,不再是個標的,幻想就此破滅。我拚命逃離了那裡,我不是那種會表露情緒的人,可是一到車上,我就痛哭失聲。」
那也是他最後一次去找萊特。
「你過去幾天是怎麼過的?」我問他。
「我沒有坐在家裡獨處,」他回答說,「我參加了聚會團體,就是一票人,我在那裡完全隱姓埋名。一到場,我們就玩起了桌遊,戰國風雲(Risk)、蘋果派對(Apples to Apples)、瘟疫危機(Pandemic)。此外,我還用文字記錄。我要怎麼處理這一切的訊息?假如過一陣子,六個月、一年,我試著寄出手稿,東西會有人收嗎?」
「就像是回憶錄?」
「我能用這個東西跳去做新的牧師工作嗎?」他說,「我要用什麼角度切入?也許可以從信仰出發,警告別人不要碰,或者走截然不同的路線,而且,我並不想成為賣春合法化的鼓吹者。所以我真的得想一想這一切代表了什麼……」他忘我地自問自答,「我要怎麼處理這件事?」他又說了一遍,「我還不曉得,不幸的是,我四十九歲了,我把大部分的人生變成了警世寓言……。」
「你有沒有跟名單上的其他人見面?」我問。
「沒有,」他說,「我們都是俱樂部的會員,卻渾然不知自己在裡面,根本沒有任何接觸或碰頭的理由或機會。」
「所以你主要就是等接下來會發生的事發生。」我說。
「對,」他說,「那是最糟的,坐以待斃,很可怕。」
安德魯答應,等網路、鎮上、任何地方對他的羞辱一開始,就會讓我知道。他向我保證,一有蛛絲馬跡,他就會打電話來。我們就此道別。接下來幾個月,我都沒有他的消息。
於是我又打電話給他,他聽起來很高興接到我的電話。
「我完全沒有你的消息,」我說,「怎麼回事?」
「逃過一劫了。」他說。
「一點羞辱都沒有?」
「沒有,」他說,「我的想像比實際情況慘多了。」
「賈絲汀.薩科被毀於一旦,」我說,「喬納.雷勒當然也是。可是賈絲汀.薩科沒有做錯任何事!你卻毫髮無傷?」
「對於這點,我沒有答案,」安德魯說,「我也一頭霧水。事實上,我和三個女兒的關係從來沒這麼緊密過。小女兒說:『就像是重新認識你一遍。』」
「你的越界使她們把你視為凡人?」我說。
「是啊。」安德魯說。
「哦,」我說,「賈絲汀和喬納的越界則使人把他們視為凡人的反面。」
他的婚姻玩完了,他補充說,一如他在宣聖教會的牧師職務,無法挽回了。但除此之外,他體驗到的只有慈愛與原諒。實際上,那並不是慈愛與原諒,而是比那好很多的事,那就是沒事,他體驗到的是「沒事」。
安德魯說了一個故事。當萊特的事業夥伴馬克.史壯(Mark Strong)因為資助妓院而受審時,安德魯被傳喚到庭,他可能是以證人的身分出席,所以被隔離在後面的密室裡。過了一會兒,另外六個男的陸續進到室內,他們互相點了個頭,但就靜靜地坐著。接著有一些試探性的交談出現,他們才證實了自己懷疑的事:他們是萊特的恩客,他們全都是名單上的人。這是他們頭一次見面,所以趕緊熱切地交換意見,講的不是去找萊特的事(每個人對此都尷尬地避重就輕),而是東窗事發後所發生的事。
「有個男的說:『我的代價是,送太太一輛新的休旅車。』」安德魯說,「另一個說:『我的代價是,坐船去巴哈馬玩和新的廚房。』大夥兒都笑了起來。」
「沒有人淪為任何一種羞辱的受害者?」我問。
「沒有,」安德魯說,「他們也逃過一劫了。」
但有一個例外,安德魯說。他們的交談提及了去找萊特的那位女士。
「每個人都在笑她,」安德魯說,「接著有位比其他人安靜許多、而且比較年長的男士突然說:『那是我太太。』噢,強,你可以感覺到氣氛的轉向,一切立刻就變了。」「你們對這位太太開了哪種玩笑?」我問。
「我不太記得了,」安德魯說,「可是他們都有點語帶嘲弄,她被這些男的投以異樣的眼光,而且,對,在她身上,這被認為比較羞恥。」
我們就是會在乎
要是發生在清教徒的時代,麥克斯和安德魯的罪會被判得比喬納要重。喬納犯了「捏造或發布不實消息的罪」,根據德拉瓦州的法律,會被罰款、戴「不超過四小時的足枷,或是公開鞭刑不超過四十下」。麥克斯和安德魯「褻瀆婚姻之床」,會被公開鞭刑(鞭數的上限沒有規定)、監禁服苦勞至少一年,再犯則是終身監禁。
但以男人來說,值得羞辱的風向轉變了,從性醜聞轉向了工作失當和主觀的白人特權,而且我突然搞懂了麥克斯從羞辱中存活下來的真正原因,沒人在乎。麥克斯能從羞辱中存活下來,是因為他是合意性羞辱裡的男人,這代表沒人要羞辱。
我在電子郵件裡告訴麥克斯。「沒人在乎!」我寫說,「在所有的公開醜聞裡,身為合意性醜聞中的男人大概是希望之所繫。」麥克斯是沒人要理的箭靶,像我這種自由派不理會,把踰矩的女性置於死地的網路厭女者也不理會,麥克斯安然無恙。——摘自臉譜出版《你被炎上了嗎?》當網路、社群媒體成為21世紀版公然羞辱、獵巫、對人投石洩憤的公共廣場,理性討論與言論自由的未來將何去何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