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不久之前,當我在一次體檢中抽完血後,我那位親切的家庭醫生認真審視了檢驗結果,接著建議我在用餐時搭配一杯紅酒,作為降低壞膽固醇的預防措施。他眨了眨眼對我說道:「我知道你不抽菸,也很少喝酒,但喝少量的紅酒比滴酒不沾更好,甚至可能讓你更加長壽。」
許多人可能會欣然接受這樣美好的醫療建議。畢竟,如果某樣東西不僅有益健康,還能滿足味覺與文化上的享受,那麼這或許是一次醫囑與美妙生活的難得契合。但如果你深入了解經由嚴謹的後設科學(metascience)得出的結果,就會發現即使是適量飲酒也對健康沒有任何益處。
雖然酒類──尤其是含有多酚化合物的紅酒──曾獲得有益健康的美譽,但較新的研究發現,即便是適量飲酒也可能對健康造成損害。二○二三年一月,加拿大物質濫用與成癮中心(Canadian Centre on Substance Use and Addiction)發布了新指南,警告人們任何程度的飲酒量都有害健康,並敦促大家盡量不要飲酒。雖然美國的飲食指南沒有加拿大那麼嚴格,但許多健康組織已經修改了他們的飲食建議,加入人們不應為了提升健康而飲酒的但書。我決定在晚餐時與朋友們討論這些新發展。我的晚餐嘉賓們都是受過醫學訓練的愛酒人士,因此當我請他們不要帶酒來聚餐時,他們有些驚訝。我解釋道,由於飲酒對健康並沒有顯著的益處,我決定關閉家裡的酒吧,把多年累積而來且部分是紅酒的庫藏喝完。而如果要這麼做,還有比邀請一群葡萄酒愛好者來幫忙更好的方式嗎?最後,我還提到我們的家庭私藏裡有一些珍品,包括一瓶陳年佳釀──上等年分的瑪歌酒。
用餐期間,我們的話題自然而然地轉向了關於酒精的醫學與科學研究。在某一刻,有人提到酒的價格會影響人們的品酒體驗:昂貴的酒似乎比便宜的酒更美味。我便從酒櫃中拿出幾瓶紅酒,邀請朋友們接受以下挑戰──請他們各自品嘗不同的紅酒並按照自己的喜好排名,讓我們能夠將他們的喜好與價格互相比較。晚餐瞬間變成一場非正式的實驗。
在自家廚房隱私的掩護下,我將紅酒倒入只標示著數字(一、二、三、四、五……)的相同酒杯中。我的客人們開始品酒,他們瘋狂地旋轉酒杯、啜飲、漱口、咂嘴,並舉杯對光觀察來評估不同的酒款。評分過程中他們還使用了一些我只略知一二的術語,如「濁度」(turbidity)、「年分」(millésime)、「綠蜥」(smaragd)和「桃紅葡萄酒」(Weissherbst)。不久後,結果出爐,大家回到餐桌繼續進行博學的晚餐談話。然而,沒有任何一位高雅的紅酒鑑賞家揭穿我的小把戲:其中一杯紅酒其實是加入了一點無味紅色食用色素的白酒……事實上,它甚至還獲得了一些好評,其中幾位品酒專家甚至把它誤認為瑪歌酒!
這種非正式的「實驗」並不是什麼新點子,但我仍感到有必要一試,因為它既大膽又有創意。在原始研究中,研究員先讓二十七名男性和二十七名女性參與者品嘗一杯紅酒和一杯白酒,並請他們描述各自的風味。白酒的品評詞包括「花香」、「蜂蜜」、「桃子」和「檸檬」,而紅酒則獲得了「覆盆子」、「櫻桃」、「雪松」和「菊苣」等形容詞。一週後,參與者回來進行第二輪品酒──仍然是一杯紅酒與一杯白酒。然而,他們不知情的是,這次的兩杯酒其實都是與上週相同的白酒,研究員只是在其中一批白酒中摻入些無味的紅色食用色素,用以冒充紅酒。隨後,參與者對白酒的描述與第一次品嘗時的相似,而被染成紅色的白酒則獲得了與紅酒一致的評價。
演化使得人類大腦處理味覺與嗅覺資訊的速度比視覺資訊慢了一個數量級──大約是四百毫秒與四十毫秒之差。對演化適應力(evolutionary fitness)來說,看到掠食者可能比聞到危險更為重要。在感官訊號輸入的階層順序中,視覺具有絕對優勢。然而,在這樣的情境下,視覺卻誤導了實驗參與者對風味的判斷。這種視覺錯覺強效到即便參與者刻意嗅聞酒的氣味、仔細品嘗其味道,並謹慎地將自己的體驗訴諸語言,他們的所作所為仍然與所見相一致,因為酒的顏色和用餐情境框定了他們的感覺與認知過程。
大腦奇特的由上而下的處理程序也能催生如酒精一般的效果。有一次,我在麥吉爾大學時一位現已退休的同事向我分享了他當研究生時的一段往事。他當時住在學校專門為已婚學生設立的宿舍,緊鄰校內的美式足球場。他想到一個生財之道──趁地利之便在地下室囤積啤酒,並在球賽時以比球場啤酒攤便宜的價格賣給提前預訂的買家。因此,他賣出了下一場比賽的啤酒券。當他正準備大量進貨時,卻收到學校院長的警告信,通知他校方禁止學生在校園內販售酒精飲品。情急之下,他靈機一動,改買了一批無酒精的「淡啤酒」(near beer),然後硬著頭皮在球賽中照常以「啤酒」販售。令他驚訝的是,他開心的顧客中不僅沒有人抱怨,有些人還出現了嚴重醉酒的症狀,包括失去平衡、嘔吐、口齒不清等。最終,他在院長的警告中全身而退,但這次經歷也讓他立刻放棄了創業的雄心壯志,決定轉身投入有關酒精的心理學研究。
此外,這樣的現象也與一項已發表的研究相似,此研究觀察了預期對應酬性飲酒者的影響。研究員讓一部分受試者品嘗伏特加通寧,另一部分受試者則品嘗通寧水加萊姆。研究員告知部分受試者他們喝到飲品的正確資訊,但讓其他的受試者相信自己喝到了另一種飲品。結果令人驚奇:那些喝了通寧水加萊姆但誤以為自己喝了伏特加通寧的人,竟然表現出明顯的醉態。這種「想像飲酒」(Think-Drink)的例子顯示,我們對自己在喝酒後將如何反應的信念塑造了實際的行為。
我們知道酒精能為人類同時帶來快樂與痛苦。在美國,這種痛苦包括因酒駕逝去的生命、成癮、家庭紛爭、犯罪、暴力、健康惡化,以及人們被浪費的天賦潛能。每個美國人都在為酒精濫用買單。與酒精相關的危害成本──包括花在醫療保健與執法的開銷,以及工作上生產力的損失──遠遠超過了酒精稅的收益。酒精奪走的生命比海洛因、古柯鹼、冰毒和處方類鴉片藥物還要多(這甚至還未計入由其導致的跌倒致死、車禍致死和溺水事故)。過量飲酒每年為美國帶來約二千五百億美元的經濟損失。
我們都希望大幅減少美國馬路上的死亡人數,讓更多人免於致命疾病,並降低暴力事件、性傳染疾病以及非預期懷孕的發生率。當社會開始認識到,心理歷程對飲酒行為的影響與酒精的生理反應一樣重要──甚至有時更重要──時,我們便能將這些見解應用於酗酒及其他成癮行為。不幸的是,這類方法往往只會換來臨床界輕則聳聳肩、重則抵制的不以為然。發生這種情況的部分原因(至少)在於,這些心理社會學的觀點似乎挑戰了醫療實踐以生物學為中心的科學基礎。然而,行為科學和社會科學也是科學;尤其是心理學,它的本質上就是一門科學。——摘自臉譜出版《暗示效應》讀心術、安慰劑、虛假訊息……揭穿暗示操控感官、信念與生理反應的伎倆,如何進一步形塑身心健康與社會認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