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一年的一月二十九號,我決定將關於自身的一切捨棄。
換句話說,要將「生命」捨棄於生命之外。
接下來是否迎接死亡?相去不遠。自殺?沒有想到這一步。
如果我能夠,我想把這則文章視為自己的遺囑,詳實記錄下來。
大學肄業這些年來,一直無法找到一份穩定的工作,我為此道歉。 打擾了許多人的生活,我為此道歉。 讓家人如此辛苦,我為此道歉。 這些年來花費了龐大的醫藥費,我為此道歉。 對於曾經看重我的朋友,現今仍然沒有一絲成就的我為此道歉。
現在我在日本青森市區的某間咖啡廳裡,一個靠窗的位置。
真希望光線能夠再亮些。 夜晚。
窗外的街道飄著雪。我帶了兩包菸,一包Hope,一包Peace,一根接著一根抽著。喝的是最普通的拿鐵。
這個地方是我最敬愛的小說家的故鄉,今天則是這趟旅行的最後一天。 就是因為位於這個地點這個時間才會讓我產生捨棄生命的念頭的吧。 明天一早就會搭飛機回國。 追根究柢,我明白,現在所處的環境之中包裹著舒適而溫柔的幻象,將會在歸國的剎那馬上崩裂,消逝而去。 那裡等著我的是「現實」。
僅僅的現實。
令我懼怕的現實。不願面對的現實。
這是一趟使我不得選擇不放棄一切的旅途。
記憶清晰。
自長達八年的情感性精神病醒來,我已經不是少年,也不是學生了。
社會不再是使我足以順利成為其中一員的環境。 我幾乎痊癒了,同時發現再也沒有自己的容身之處。 精神病房的大門外頭並沒有我的容身之處。
這就是我決心捨棄一切的原因。 動筆的契機。
曾經迷戀過的,所謂日本無賴派文學作品中的風情。 抒情詩一般曾經活著的落伍者們。 全力生存下去的同時持續走向破滅。 殘酷卻美麗,讓人痛心。
幾天以來,在這個城市散步的時候,降下的雪,隨著風的律動飄散,把整個街道都染成白色的。某個夜晚,試圖捏出雪人的我的雙手在凍傷後顯得紫紅。 這樣的風景,這樣的色調,在現實之中並不存在。 一度成為真正的瘋子的我的現實不存在抒情。 模仿相片中的雪景,不斷使用白色碳精筆與指尖,反覆摩擦素描紙上頭碳筆畫過的地方,擦拭,固著,直到它反映出某種近乎潔白的色澤。這之外的,則是灰黑的樹木與建築。 我曾經假設過抒情的氛圍是從無趣的現實中慢慢滋生的蛆蟲。 但我從未驗證過。 憧憬並相信戀愛的美好,卻從未真正喜歡上任何人,也從未為此付出任何心力。
我總是孤身一人。
過於寂寞所以開始畫圖。不是創作,只是單純的練習。 每天重複類似的行為。 內心漸漸感到安穩。 緊接著捨棄畫筆。
我尋找的東西,我追求的東西,很有可能就在其中,但仍舊選擇別過臉去。 熱情來自於自身意志的堅持。 在尚未用自己的全部的身體去體會前便放棄,是不會誕生熱情的。 害怕失敗,所以無法向前方踏出一步。 蹲在原地,顫抖著,抓住經過的誰的衣角,撒嬌。
說起來,從比現在年輕許多的時候我就一直想要寫出好文章。 寫出真正的好文章。 以「小說家」為目標。 不過,最後只留下了謊言,以及努力過了的表象。 實際上並沒有下定決心去達成這個目標。
所以夢永遠不會超出夢,反而成了從現實逃跑的通道。
我想起你們。 大家的臉龐都浮現在我腦海中。 幾度考慮過「回去後再與大家一起努力吧」,可是隨即放棄這個念頭。
我的自私是沒有資格請求任何人諒解的。
自己心裡比誰都清楚,我的生命的末路並非源於疾病,或者社會的眼光,而是自身這個爛到極點的性格。 每位曾經想幫助我的人都被我趕出,然後又無恥地在其他人那邊尋求慰藉。 直到現在,我仍然無法理解你們,或許你們也無法理解我。
如果我能留下什麼,可能就是房間內成堆的書籍了。 偽裝努力的痕跡……也許只是如此吧。
可以麻煩你們幫我處理掉嗎? 要收下或是丟棄、捐贈都可以的。 佔了半個房間的,曾經讀過或者連動都沒動過的書籍。 我不在任何一本書中。 即使是我最為珍愛,反覆閱讀的書裡頭,也不存在我這個人。 我希望我甚至不存在於任何地方。
不過無法改變的是,我曾經誕生的事實。我不知道這意謂著什麼,或者不意謂著什麼。 只是一個普通至極卻想著要成就什麼大事的如此平凡的人,在與不在是否有其差異呢?我不知道。 夢想與憧憬,現在看來,都只是另外一種精神疾病。
看哪,連到了最後我都還在撒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