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並非只能以肉體的形式延續。」
任何一個談及生與死的電影、戲劇、歌曲、文學作品,或多或少都會有上述的體悟:一個人的逝去並非是真正的死亡,反而有可能是永生的開始。
一個人輕輕地降生於世,對自然的循環而言彷若飛鴻踏雪泥,有生當然也亦有死,這些足跡終究會在時間長河裡消去;然而,真正帶不走的,是發生在身旁至親的餘波。
我身旁的老師、同學、朋友看過我幫阿嬤拍的照片後,愈發覺得我和阿嬤共享著相同的神韻。
特別是外擴的鼻翼、習慣抿成一字型的嘴巴,以及下巴連接至耳朵的側臉曲線,「有沒有可能阿嬤其實並沒有離開,而是透過你身上的特徵延續了一部分的阿嬤。」看到這些照片,相識六年的高中友人認為,阿嬤其實還活著,只是不再以過去的樣子存在。
這句話確實安慰到我,每次翻閱阿嬤的相片,除了回憶這個人過去的樣子,也能在阿嬤身上找到一部份的自己。當我看著阿嬤的同時,彷彿也正在看著自己;另一個角度來說,當我看著自己的同時,彷彿也正在看著阿嬤。
那個曾經給我美好記憶的人雖然已成回憶,這些回憶並不會只在時間長河裡載浮載沉,而是化作鮮活的面容在我身上延續著。
阿嬤的告別式過後,家中少了許多阿嬤的衣物;取而代之地,多了阿嬤的牌位和遺像。強烈地提醒著我:阿嬤已經不再我的時空裡前行。
按照民間習俗的法事,我們燒了很多阿嬤生前愛穿的衣服(像是上圖中的紅色背心和阿嬤常穿的睡衣睡褲)以及她經常使用的錢包,這麼做是希望阿嬤到了另一個世界仍有屬於自己的東西。
我對燒紙錢、元寶、蓮花和衣物的習俗非常不解,這些東西都是屬於回憶的一部份,這麼做難道不是在剝奪我們的回憶嗎?
「如果另一個世界真的存在,燒掉的東西阿嬤也會如實地收到,那阿嬤應該也會覺得很安心吧。」
大學的摯友在聽我抱怨時,細心地提醒我,習俗是否有效我不得而知,但我仍舊可以賦予其正面的詮釋和意義。誠然,阿嬤是個十分念舊的人,她對於日常慣用的物品有著不可割捨和難以理解的執著,如:茶杯、枕頭、棉被、牙刷、牙杯、筷子、牙籤、飯碗......等。
我說服了自己,相信那些化為灰燼的衣物最終會帶給阿嬤安慰,讓阿嬤在另一個世界也可以有家的感覺。而今,那些沒有進焚化爐的遺物,則靜靜地沉放在阿嬤的房間,彷彿正等待著哪天會再度被使用。但這些遺物都只是回憶的一部份,它們屬於過去,已經不再能和我一起共創未來的記憶。
讓那些物件留在阿嬤的房間,是我留給這些回憶最大的溫柔。如果我的身上有著阿嬤的樣子,那這些物件也應該有阿嬤的痕跡,容納這些物件的空間也是這回憶的一部份。如果可以,就讓它們像時間膠囊,靜靜留在那吧。斑駁的牆角、泛黃的衣櫃、積灰的床墊、陳舊的拐杖、破洞的紗窗,這個空間裡的一切都是阿嬤曾經活著的足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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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期,我的早餐越來越習慣吃稀飯配醃製食品,像是:醬瓜、脆瓜、幼筍、麵筋,偶爾會加點肉鬆或魚酥。一點也沒錯,這些看起來不像是二十幾歲的人愛吃的早餐組合,正是阿嬤早上的用餐習慣。
阿嬤尚未罹患失智症時,很喜歡囤積這些吃稀飯百搭的小菜(特別是脆瓜、麵筋和幼筍),有時也會叫我去樓下的雜貨店「搶購」,「又來幫阿嬤買脆瓜啊?」店家老闆一看到我就知道要買什麼。每次看到雜貨店或是量販店裡整列的愛之味醃製食品,頗有農家生活的味道,讓我想到阿嬤都說:
「脆瓜真鹹,袂使直接食,愛配糜才會使。」(脆瓜很鹹,不能直接吃,要配稀飯才可以。)
這類的醃製食品都會以較硬的玻璃罐盛裝,抽真空後再加以鋁蓋密封,無須冷藏,常溫即可長時間保存(若開封後仍需冷藏)。兒時的我力氣不大,根本打不開這些罐頭,阿嬤總是教我,剛買到這些硬梆梆的罐頭,要拿菜刀在鋁蓋上敲出一些縫隙,這樣就會比較好開。
長大後才知道這是大氣壓力的作用。醃製食品密封時,鋁蓋被大氣壓力鎮壓住了,而當空氣跑進去玻璃罐內,外頭的鋁蓋就能順利擰開。阿嬤雖然只念到小學二年級,但她所知道的老經驗、老方法仍循著科學的脈絡與依據。
過去三年每個周末的早餐時光,我都陪在阿嬤身旁;有時阿嬤吃不飽,我需要再煮一些水餃或稀飯,有時阿嬤吃不下,我則當她的廚餘桶,把剩下的飯菜吃完。只不過,從小到大,吃稀飯配醃製食品一直都不是我的日常,嚴格說起來,是為了照顧阿嬤才培養起來的習慣。
一直到阿嬤離世後,我仍留著這個早晨儀式,稀飯和脆瓜仍是熟悉的味道,即便餐桌上已經少了一個身影。
另一個更有趣的是衛生紙。
衛生紙是拋棄式的產品,用完即丟是它的使用方式;然而,阿嬤經常將衛生紙對折再對折,一張衛生紙平均會用過四次才對丟掉。即便我經常勸說「這樣容易生細菌」,但阿嬤總是自顧自地擤鼻涕、挖牙齒、清眼屎,「反正這一面還可以用。」彷彿她一點都不介意。
陪伴阿嬤的這三年,我也淺移默化地習得這個習慣,不過,在我身上甚至發生得更徹底。除了基本形式的對折再對折,我還會將衛生紙放在任何一個我能觸及的地方,諸如:書房、桌椅、客廳、廁所、飯桌(如上圖稀飯的照片所示)。衛生紙開始給我一種無法明說的安全感,沒了它好像就怪怪的。
當然,還有背包的小口袋,也不乏外套和褲子的口袋。這些塞滿衛生紙的衣物,若是在洗衣時沒有提前拿出來,就會讓一整桶衣服遭殃,「到底是誰又沒有把衛生紙拿出來!」看著剛洗好的衣服,媽媽一邊在陽台大聲地怒斥,一邊清理滿布整個洗衣桶的衛生紙碎屑。
現在,不論在哪用餐,我每次都會抽很多衛生紙,對折再對折放在一旁,如同阿嬤每次用餐的習慣。這個習慣偶爾也會讓身旁的人不適應,「不要一次拿這麼多衛生紙,你這樣很浪費!」每次和我共餐的另一伴,都恨不得趕緊將我抽的衛生紙塞回去。
有時看到滿桌未丟的衛生紙,不免會點燃處女座的潔癖,但是在阿嬤離世之後,我的清潔欲似乎有收斂一些。心想著「反正有些還可以用。」我收拾桌上用過的水餃堆,留下還堪用的衛生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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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member Me》這首歌是《可可夜總會》(Coco)的主題曲,高中的時候聽到並沒有留下太多的印象,直至今日,參與了生命的離別後,這首歌終於在我身上發揮了原有的力量。我特別喜歡首段四句歌詞:
Remember me, though I have to say goodbyeRemember me, don’t let it make you cry
For even if I’m far away, I hold you in my heart
I sing a secret song to you each night we are apart
請記得我,即使我必須說再見
請記得我,別讓離別使你落淚
即使我身處遠方,我仍舊把你放心上
每個離別的夜裡,我為你唱這首歌曲
我和阿嬤的合照不多,這是我最喜歡的一張,因為照片裡的我和阿嬤都擺著笑臉。長大後,我不再主動跟阿嬤拍照,而這是我最後悔的事:沒能再和阿嬤留下更多的影像。我只能透過文字和零碎的照片回憶阿嬤。
看著阿嬤的照片時,我也會開始想像自己衰老的日子,想像自己也會變得垂垂老矣,有天,臉上會滿布皺紋,身體會日漸消瘦,行動也不再便捷。幸運的話,失智症也許會來探望我,它會帶著我回顧人生,忘掉難過的回憶,留下喜悅的時刻。「不重要的事情,可以忘記。」它會這麼跟我說。
那天到來,我將會忘記很多事,也會忘記很多人;因為我逐漸失去效用的記憶,會讓身旁的人感到不捨甚至憤怒,我會在時間長河裡迷失自己,直到我褪出生命的舞台。
但是近期我對「忘記」有了新的詮釋
越是努力想要忘記一個人,就越是強烈證明這個人的存在,以及對我的影響。
如同我的面容、稀飯、衛生紙和醃製食品,這些都是阿嬤留給我的餘波,至今仍在蕩漾。忘記,豈是這麼簡單的事?失智症又如何能將我們拆散?那些很小很美的回憶,都是我和阿嬤才知道的 secret song,即使我們身處遠方,仍在每個夜裡為彼此吟唱。
感謝你的閱讀,《我看著你從生命裡褪去》在這一篇畫下句點,這三年能夠如此近距離紀錄阿嬤,看著她老去、離開我,並且和大家分享,我十分感恩這一切。直到阿嬤過世前兩個禮拜,她仍記得我是她的孫子,以及我的小名「阿維」;即使在手術台上,阿嬤也依舊記得自己的名字「呂賴紅棗」。
阿嬤離世之後我記錄的這五篇書寫,是我對阿嬤的哀悼(前四篇:遠行、回家、從我生命裡褪去、第二次說再見),走筆至今日這一篇我心中已經不再為此恐懼、難過。
這倒不是因為我不再掛念這個人,相反地,我仍舊掛念阿嬤;每次回家看著燈暗的阿嬤房間,仍舊讓我有些許不適應。只是,我不再因為阿嬤的缺席感到失望、惆悵。老實說,我已經不再記得和阿嬤之間的爭執,只留下彼此的美好回憶,這大概是失智症給我最棒的禮物。
但這一路的初衷,其實受到台灣客籍作家吳家勳的鼓勵。
身為客家子弟的吳家勳,在新竹在地多所國小服務至少四十年,鄉里間多以「吳校長」稱呼,自教育界退休後的吳校長開始主動收集、採訪、紀錄新竹的地方文史,編撰訴說吳家血脈的家族史。
「我鼓勵後輩多加紀錄自家的長輩,不論以何種形式記錄,過程都將收益許多。」
當時在合作的專案上,我被吳家勳的這段話打動,開始執筆紀錄阿嬤,時至今日,我完全感受到他想告訴我的感動。因此,我也鼓勵曾經與我相遇的各位開始記錄,你/妳將會看到一個人在自己生命的重量是如此的有意義,不僅如此,你也會看見自己在對方生命裡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