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色臉孔》、《巴別塔學院》的作者匡靈秀，近期又推出新作：《地獄修業旅行》。這次的作品延續《巴別塔學院》的學院氛圍，只是場景移到了劍橋大學，主題也從語言延伸至以悖論為主的哲學，但其中還是穿插了不少和語言相關的元素，主角愛麗絲在「分析魔法」領域下也是以語言學為專長。
朱家安提到小說中的分析魔法其實對應現實中的「分析哲學」（analytic philosophy）；不過，就算是沒有接觸過哲學領域的讀者，也能在文字的引導下享受這本書的樂趣。除此之外，本書也有匡靈秀風格，大量乘載著思考的角色心理描寫。雖然我對這本書的想法一言難盡，但還是想試試的讀者，或是想一探「一言難盡」讀者就繼續往下看吧！
【尖銳的天才們】
匡靈秀在書中大量描寫學術界的醜陋，諸如抄襲、剽竊、壓榨研究生等議題都融入在劇情中；愛麗絲的指導教授格萊姆斯就是這個主題的主要呈現人物。我們都經常聽說學院中的權力關係以及階級，研究生身為階級最底層，遭不平等對待的事件層出不窮——而且在未來似乎也很難獲得改善。但匡靈秀給了我們一個教授受到懲罰的結局，於虛構中還給研究生正義。
身為不擇手段追逐真理卻屢遭壓迫的研究生，愛麗絲的性格無疑偏執扭曲，看得出作者想創造出複雜且充滿糾葛的角色，一如他在前作的企圖心。本書充滿心理描寫，雖然多到使節奏略顯冗贅，不過也讓我們見識到愛麗絲的內心深陷多巨大的掙扎與危機。
不過相較於《巴別塔學院》中的主要角色，本作主角愛麗絲讀來讓人覺得好像既廣且深的湖泊，踏入後才發現湖水只到腳踝。愛麗絲無疑是個偏執的角色，但他的偏執卻缺乏足夠動機：我們可以理解對他對真理的熱愛，卻不懂他為何執意選擇大家都認為不太好的指導教授；我們也可以理解他的學業完全依賴獎學金，卻沒有看到對他家境的描述，只能知道他跟格萊姆斯同樣出身卑微，但卑微到什麼程度才會讓他不考慮申請延長獎學金期限、甚至被背景相似的格萊姆斯吸引？
一個動機不夠具體的人物是難以使人信服的，這造成愛麗絲的許多行動豆令人難以理解。她的特質太強烈，像是一個漫畫化的尖形人物。這樣的人物不是不能存在，但作為一部長篇小說的主角，她是否足夠乘載所有故事，是值得思考的事。愛麗絲的心理描寫讓我們知道他也經常質疑自己、經常在學術界中感到掙扎；但這樣的想法似乎沒有反映在行動上，從行為來看，他是個扁平到尖銳的角色，每次反思過後都還是做出一樣的決定，直到彼得為她犧牲。
而本作最大反派格萊姆斯教授，在書中不斷被暗示為天性殘忍冷血的天才，而結局也證實的確如此：除了將學生視為他追求學術墊腳石外，他挑撥愛麗絲與彼得、使他們陷入惡性競爭，完全只是一種貓玩弄老鼠的心態。這樣的個性缺陷往往渾然天成，沒有太多原因可解釋。使得格萊姆斯角色崩壞的並不是他尖銳的個性鋪陳過少——相反地，整本書都在告訴我們這件事——而是他的惡質手腕到結尾迅速弱化。愛麗絲最終沒有作出如他所願的決定，不打算幫助他完成計畫。他一開始破口大罵，最後開始求饒，這和他先前將眾多學生推入火坑的事實大相逕庭，不禁讓人疑惑這真的是禍害一眾學生、惡名昭彰的格萊姆斯嗎？反派在結局一下子失去抵抗能力，雖然也是許多小說的情節，但如此反差較難自圓其說，容易陷入偏離人設的爭議。
【地獄與地獄之外該有什麼？】
原文書名Katabasis為古希臘語（katəˈbeɪsɪs），意思是英雄下行冥界的故事。中譯「地獄修業旅行」多了「修業」二字，彰顯愛麗絲的學生身分，也指向她在地獄旅途中學習、成長。地獄一詞自古以來總是帶給人們許多想像，書中的地獄八殿就像奇幻小說中的關卡，一步步引領愛麗絲前進。
本書主軸分成兩條：一是尋找格萊姆斯，二是尋回感情；愛麗絲和彼得在地獄各處遭遇之事串起整個旅途，他們也在其中逐漸剝去格萊姆斯及學術界加諸身上的影響，重新認識了自己。這兩條線都很吸引人，但地獄八殿（及包括忘川的其他地點）作為情節串起故事線，卻顯得有些無聊。有網友說地獄景色單調，都是類似荒原的景象（書中也提到T．S．艾略特的《荒原》作為描繪地獄的文本）；慾望、傲慢、暴虐等殿，除了其中一兩個對應愛麗絲的遭遇外，描述不多，特色也不太明顯。可見地獄關卡並不是作者想描寫的重點。
整本書讀完，我回想起最多的就是愛麗絲在地獄裡的反省與思考，這部分雖稍顯沉悶，也有點反覆，不過體現了愛麗絲的掙扎和固執。一本小說是否好看，結局的好壞佔了很大一部份；而本書的結局，我認為並沒有達到期待。這本書的結局在開頭就很明顯，隨著旅程推進更是越來越明確，最後也的確沒有反轉；就算如此，一個經典結局如何被呈現，甚至翻新，帶來驚呼與啟示，才是重點。《地獄修業旅行》由愛麗絲付出極大努力和代價，終於踏上尋找教授之旅開頭。她有必須找回教授的理由，並且相當堅定——這些理由雖然某方面來說有些偏執，但卻相當實際。然而，到了結局，所有現實性的考量似乎都被拋在腦後，只說了句「一切都有希望」的結局顯得相當扁平。
結尾蔓延至後半本書的單薄，是我認為這本書最大的問題：一切都太順理成章，像是童話故事一般老套。老套情節氾濫於文學界，但如何再造端看每個作者的功力及想像；要使一本書好看，不能只有炫目的設定，紮實有趣的劇情也很重要。
【酷炫魔法與我們的距離】
分析魔法作為本作的奇幻設定，相信吸走不少讀者的眼球——因為我也是其中之一。喜愛奇幻小說的人大概不會討厭魔法，而匡靈秀於《巴別塔學院》中創造的翻譯魔法世界更是令我對她的設定充滿信心。翻譯魔法凝鍊語言在翻譯過程中失落的涵義，緊扣多語言人才的種族和殖民母題；分析魔法的核心是悖論：只要你相信，一切都能成真。
以悖論這個意象隱喻學術黑暗面，無疑重現《巴別塔學院》框架，是個精巧的設計。這個自欺欺人、相信就能創造奇蹟的領域，為揭露學術圈黑暗建構了非常好的框架：競爭激烈的地方往往能容納更多腐朽，總是會有人為了追求理想而隱忍，或是欺壓他人。
然而，《巴別塔學院》的翻譯魔法精確地與種族性的情節深度結合，正是因為翻譯魔法的多語種需求，以及殖民者對於魔法的高度依賴，最終造成了羅賓一眾人的反抗與犧牲。分析魔法也是如此與學術界相繫；但仔細想想就會發現，它和「下地獄」題材其實沒有必然的關係，換作是任何魔法都可以書寫這個題材，與「地獄修業旅行」的貼合度並不高。而且，學術黑暗面能以任何題材描寫，以分析魔法呈現的必要性需要思量。
總的來說，我覺得「分析魔法」是個很有趣、很有潛力的魔法設定，若是能有更深入精緻的設計、更完整多樣的呈現，肯定會使本書豐富許多。
同樣是匡靈秀的作品，同樣是長篇奇幻小說，《地獄修業旅行》實在很容易被拿來與《巴別塔學院》比較。當然，所有人都可以評論這兩本小說，也可以對誰高誰低自有判斷，但還是要說一下，兩本小說都有其價值。
《地獄修業旅行》是傳統的奇幻冒險框架，但加入了匡靈秀招牌的學術主題及魔法設定。雖然劇情有些單薄老套，但看著愛麗絲終於走上階梯，不只離開地獄，也逃離了日復一日靠著想像的階梯建立自我意識的煉獄，這點還是滿讓人感動的。如果是哲學背景的讀者或許會和裡頭的「分析魔法」產生共鳴，但水深火熱研究生可以先pass（沒）。也推薦給想嘗試奇幻背景下的傳統愛情故事的讀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