誠品8月的書籤主題超級合！
《遺忘之國提嘉納》於1990年初出版，直到今年終於有了繁中譯本；十分感謝出版社的努力，讓我們可以看到這本與時代巨輪緊緊相繫的小說！
奇幻小說經常與現實中的議題勾連：階級、暴政、民粹，而這本書以魔法包裝侵略，隱喻了現實中的侵略如魔法般強大而殘酷，是能夠輾壓一切的力量。
【戰火與戰火之前】
雖然許多人經常會認為經濟是一個社會最重要的支柱，但其實，歷史與文化才是建構社會的根本，而這兩者都無法與記憶分割。現實中的侵略者，往往從語言和文化下手，試圖抹除一個國家或民族的認同；《遺忘之國提嘉納》正是抓住了這點，在奇幻架構下建立了一個「被完全遺忘」的語境。現實中的滲透如溫水煮青蛙，使許多人感受不到急迫性；在小說裡，家國之名一夕間被抹去，人們遭屠殺、流亡各地。我們因此能切實地察覺時間不妙——這正是虛構的魔力。
因為布蘭廷的復仇魔法，提嘉納從此失去名字，被所有人遺忘。等到所有提嘉納人死去，提嘉納與他們的文化將會徹底從世界上被抹去。而出逃的提嘉納人有的隱姓埋名，為了生存而將家國深埋心中；有的則肩負起復國的理想，忍辱負重、不擇手段也在所不惜。他們將他人的生命、他國的未來與提嘉納的復興置於天平上；這場旅程使他們滿手鮮血，也收穫了許多夥伴。這並不是一場只有復仇的旅程，也是一場轟轟烈烈、充滿愛的旅程。我們在這之中不只看見了個人的命運受時代牽連，也看見了所有敢愛敢恨的個體推進了時代的巨輪——這是一部由人，由活生生、有血有肉的個體構成的小說。
這也是《遺忘之國提嘉納》獨樹一幟的原因。在奇幻小說中，復仇復國的主題並不少見。但《遺忘之國提嘉納》並非以縝密的布局、複雜的情節見長。它的劇情其實很單純，復仇計畫的描述也相當精簡（相較其他同樣主題的小說）。它更著重在人與人之間的生命碰撞。這是一本寫個體、寫情感、寫生命的小說；或許可以這麼說，它在乎的、想描寫的不是戰爭或革命本身，而是戰爭之中的，一個個微小、脆弱、情感真摯熱烈的生命。
【戰火之下的性與愛】
文化與記憶、滲透與入侵，這當然是書中最主要的主題。不過，在閱讀時，我驚訝於書中描寫性與愛的篇幅是如此地多；裡頭觸及性愛的情節甚至超越限制級小說《第四翼》——當然，也因為後者是系列作第一部，描寫關係形成的階段。但我完全沒有料想到一部主題嚴肅的小說，會有這麼多歡愛的情節。
革命與愛情只能擇其一，這是一種極為熟悉的想像。然而，無論是革命或愛情哪種路線，都不能涵蓋人，或說戰爭的全部；人是如此的複雜，戰爭也並非只有理性的布局，而是與人們矛盾豐富的情感糾纏在一起。
在情節之外，作者大量描寫角色間的感情；他們雖然藏著許多壓抑的秘密，卻對自己的情感無比坦誠。戴文對許多人都談論過戰爭對人的壓迫；雅列森承認大業同時奠基於崇高的理想和殘忍的實踐；黛安諾拉從不避諱自己對布蘭廷的愛；布蘭廷最終擁抱自己對史蒂芬的偏執。這不只使他們的形象變得豐滿、曲折而有層次，也讓整本書的思考更加深刻。
而其中，戴文與愛麗諾在性愛過後的對話令我印象深刻。戰爭會將人們扭曲成何種模樣？許多文本都曾討論過。不過在轟轟烈烈的性愛後突然一轉冷然的思索，情節的轉折讓人愕然，巨大的張力卻也使讀者深刻意識到他們受戰爭的影響而有多麼壓抑。愛麗諾角色厚度也在這短短幾句話中被撐了開來，從扁平人物成為十分立體的角色：她不只是世界盡頭城堡的女主人、一個舉手投足都散發魅力的人，更是一位悲傷、寂寞，卻只敢在黑夜與他人糾纏的人。
「當我們失去自由，人的情愛就會變成這樣嗎？」這是戴文提出的叩問，對愛麗諾，對他自己，也對讀者；我認為這是作者除語言和記憶外，所要探討的另一主題，人的情愛。
愛麗諾認為這是一種黑夜裡的反叛；戴文則覺得是因為他們並不自由，也接受了自身的不自由。這解釋似乎隱喻了書中所有角色的命運：愛麗諾、黛安諾拉、貝爾德。這形成了復國外的另一條故事線，當然，也有角色竭力打破困境，追求白天，自己所愛。
但如果，愛情與理想就是衝突，你愛上了毀滅自己嘉國的仇敵，該怎麼辦？
這個故事中的角色——或許除了艾勃利可——都是由悲傷推動著前進，就連布蘭廷也不例外，更別說潛伏於宮廷的黛安諾拉。他們一個因喪子而作出巨大暴行，一個孤身埋伏篡君身側，卻終因難解的復仇糾葛而葬送性命。他們兩人複雜的心境，是我認為這本小說最獨特的地方：不只有「有血有肉的反派」，還有「愛上仇敵的刺客」。
黛安諾拉大概是整部小說裡最複雜的人物了。她對布蘭廷的仇恨支持著她施行艱困的計畫，犧牲了許多重要之物才終於來到宮廷，獲得布蘭廷的寵愛。是仇恨使她一步步向前行，似乎成為她人生唯一的目標。不過在多年的埋伏之後，她成了布蘭廷的寵妃，卻也在接近這個男人的同時，發現了他的浪漫、狡黠與痛楚。
我在黛安諾拉的人生中看見了他的掙扎，驚訝於人心可以有如此多面；她一點也不軟弱，也並非吊橋效應或斯德哥爾摩症候群，相對地，她的勇氣令我敬佩。她沒有允許自己放下仇恨，卻也不願傷害自己所愛之人。她衝突的愛最終帶著她來到人生終點，黛安諾拉終於可以放下充滿糾葛的人生，越過茉里安之門，與她的愛人重新開始。
【戰火之後的人性】
戰爭的蠻荒往往讓我們忘記侵略者不是絕對的惡，受害者也不是完美聖人——這並非要為侵略者開脫，當我們看看這本小說，便會發現作者精準描繪出戰爭中的灰色地帶。
義大利作家普利摩‧李維《滅頂與生還》描寫到集中營裡的「特權階級」以及老鳥欺負菜鳥的情況；許多集中營裡的倖存者能活下來是因為他們曾被納粹交辦任務。如果幫納粹做事是否背叛了自己的血脈？如果被體制扭曲至失去了身為人的美好，是否需要接受審判？——當然，這些人在戰爭中、戰爭過後比誰都無法寬恕自己。在殘酷的體制中，受害者與加害者往往一體兩面，人性的灰色地帶悲傷而無可避免。
小說中，角色的兩面性使他們像是真正的人；他們的殘忍與憤恨與愛糾纏，最終編織成整個故事：提嘉納眾人對家國的愛使他們前仆後繼；布蘭廷對史蒂芬的愛讓他犯下種種酷刑；艾勃利可對權力的熱愛最終傾覆了他；黛安諾拉則因為愛的衝突游向生命的盡頭。作者在小說中不寫片面的、簡化過的真實，而是呈現出難解的人性，以文字撐出了思考的空間，所要告訴我們的不是「沒有真正的反派」，而是「所有人都同時是受害者與加害者」——現實中的所有人，也都是如此有血有肉、矛盾難解的。布蘭廷對提嘉納的憎恨，對史蒂芬的執著是很合理的，戴安諾拉也不該因為愛上仇人而被批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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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作者蓋．加佛列．凱伊（Guy Gavriel Kay）在後記所說：「……每當我在世界各地的國家朗讀或談及這部小說，聽眾之中都常有人問我同一個問題：『你寫的是我們嗎？』某方面來說，是。我在寫的是強權意圖入侵或入侵之後，刻意採取手段抹滅認同的每一個國家、每一個時代。」《遺忘之國提嘉納》的敘事如史詩般宏大，它描述的故事也橫亙古今、跨越各個種族與國家（除了文字風格外，結構也好古典）。小說有時比現實更加真實，而《遺忘之國提嘉納》所反映的真實，是我們必須警醒、牢記的；因為文化與歷史支撐著的約定共同體，也很有可能因為這兩者的消失而潰散。到時候的我們，要面對的或許是比提嘉納艱難百倍的處境。
《遺忘之國提嘉納》作為一部奇幻史詩，結構精密、情節出彩，結局的反轉像是踏進了精心構築的陷阱，令人倒抽一口氣，為其增添幾分希臘悲劇獨有的色彩。這本小說或許份量不輕，但依舊推薦給所有讀者，如果是喜歡冒險史詩，或是熱愛復仇劇碼的讀者，請務必將它列入書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