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腳踏車上的細語〉
暑假的最後一個夜晚,屋外的蟬聲和夜風一同低鳴著。翠玉在房裡收拾行李,燈光昏黃,影子在牆上靜靜搖晃。她一邊把洗好的衣服摺疊收進背包,一邊想著即將返回學校的種種瑣事。
就在這時,楊奶奶推開門探了個頭進來,笑著說:「明天我託松林幫忙到鎮上買點東西,他也要去賣些曬乾的香菇。你不是剛好也要回縣城嘛,就一塊走,有個伴兒。」
翠玉抬起頭,看見奶奶臉上的皺紋在燈光下像細細的年輪,一圈圈柔和地鋪展著。她點了點頭,嘴上答應了,心裡卻慢慢起了波瀾。
媽媽站在一旁沒說什麼,只是靜靜摺著幾件衣服,神情淡淡的。翠玉知道,媽媽對松林並不太喜歡,那種壓抑又無聲的抗拒,她從小就熟悉。
夜深了,姐姐已經入睡,屋裡只剩蟲鳴與呼吸聲交錯著。翠玉躺進被窩裡,卻遲遲睡不著。腦海裡全是亂七八糟的念頭——
他會不會不想跟我一起?是不是住他隔壁的楊奶奶多事去跟他說我要去學校?那天在山上避雨,他是不是都在看姐姐?⋯⋯明天要跟他說什麼好呢?
她的心裡漸漸騷動起來,像一隻不知道該飛往哪裡的小鳥,輕拍著翅膀,打擾著她的睡意。直到將近天亮,涼意透進來,她才在微弱的晨光裡沉沉睡去。
深山裡的村莊離鎮上遠,要翻過一座又一座的山,走上大半天的崎嶇山路。兩旁是靜默的山嶺與偶爾竄過的小獸鳥鳴,一個人走的話,真的會有點怕。
但今天不一樣,翠玉知道有人一起。
轉過牆角時,她遠遠看見松林站在村口。
他還是穿著那件舊舊的深藍長袖襯衫,袖口微微挽著,站得筆直,腳邊靠著一輛腳踏車。後座上綁著一袋一袋曬乾的香菇,用麻繩繫得結實穩妥。他沒有靠牆,也沒有坐下,只安靜地站在清晨的薄霧裡,像一株細長的樹。
翠玉也牽著家中的那輛老舊腳踏車。那是她父親從別人手上買來的二手車,讓她開學後可以從村裡騎到鎮上,再從嫁過去的大姐家搭巴士去縣城讀書。車身有些鏽,龍頭歪了一點,但還騎得動。
兩人並肩走了一小段,然後各自上了車。路不寬,沒法並排前進,松林在前,她在後頭跟著。
清晨的陽光還沒照透山林,空氣裡是潮濕又清新的泥土氣味,夾著遠處林木樹葉的清香。車輪壓在碎石小道上,發出一陣陣輕響。偶爾有急轉的陡坡,他會騎不上去,便下車推行。她也一樣。
就這樣,你一句、我一句都沒說。翠玉忽然意識到,這條路她以前不是沒走過,但今天格外不一樣——因為他在前頭,她在後頭。
她看著他纖瘦的背影、認真踏車的樣子,心裡莫名浮現一種安心。像是這樣靜靜地跟著他,哪怕不說話,也不會害怕。
他偶爾會回頭看看她是不是跟上了,沒說話,只是目光落在她臉上幾秒,然後繼續往前踩。
翠玉心裡忽然想,如果路一直這樣長一點,再長一點,是不是就不用那麼快到鎮上,也不用那麼快分開了。
走到半路,山路開始變得更加崎嶇,兩側是深不見底的坡谷。翠玉在一個轉彎處沒踩穩,腳踏車突然滑了一下,她還來不及反應,整個人就隨著車往山坡側傾去。
「啊——!」
她重重地摔在滿是碎石的地上,車子也側翻了出去,輪胎在地上一陣摩擦,最後撞在一塊突出的岩石上,發出「噗」的一聲悶響。
松林立刻停下車,轉身奔過來:「你還好嗎?」
翠玉坐起來,額前落下幾縷頭髮,呼吸有些急促。她低頭看自己——褲子膝蓋處磨破了一個洞,皮膚也破了,滲著血。掌心火辣辣地痛,紅腫中透出血絲。她咬了咬牙,試圖忍住眼淚。
松林蹲下查看她的傷口,又看了一眼倒在一旁的腳踏車,那後輪幾乎整個被刺破,橡膠片翻起來,像傷口一樣張著口子。
「不能騎了。」他語氣平靜,卻帶著一絲責任感。他站起來,看著翠玉:「上來吧,我載妳。」
翠玉愣了一下,低聲說:「這樣會不會太重?」
他沒回答,只是走去將自己車上的香菇重新綁緊,挪出一塊空間,然後回頭對她伸出手。陽光從他身後灑下來,落在他那隻伸向她的手上。手背瘦削,骨節分明,皮膚曬得很深,卻讓人莫名安心。
翠玉一手扶著自己的腳站起來,遲疑了一下,才輕輕將手交給他。
她坐上了後座,松林輕聲說:「抱緊點,前面有坡。」
翠玉沒說話,只是默默地抓緊了後座的鐵架。車子開始移動,起初搖搖晃晃,後來漸漸平穩。他踩得穩、騎得穩,彷彿背後不是載著一個人,而只是一個輕輕的夢。
風吹過來,她聞到他衣服上混著太陽與曬乾木材的氣味,也許還有香菇一點點淡淡的味道。翠玉靠著他瘦瘦的背,心裡一陣亂,一陣平靜,一陣又說不清的情緒悄悄升起來——好像不是痛,也不是怕,而是第一次感覺到:有誰會停下來、蹲下來,看她的傷。
他的背有點削瘦,但意外地結實。
山路彎彎繞繞,他騎得不快,但很穩。她一手扶著他的肩,額頭貼在他的背上。她聽見他心跳的聲音,很慢,像某種深深的水底聲響。
她從沒離他這麼近過。從山那頭到這頭,彷彿穿過了整個世界。
她知道,她應該找話說,說「謝謝」、說「我沒事」、說「你真厲害」。但她一句也說不出口。她怕一開口,就藏不住心裡那些在晃動的東西了。
「松林,」她終於輕聲開口,聲音在顛簸中有些發抖,「你知道嗎,我想去很遠的地方工作,看不一樣的世界……」
山風涼涼的,吹過傷口時有些刺疼。翠玉咬著唇,不讓自己發出聲音。
松林的背很溫熱,不是那種貼近火爐的燙,而是曬過太陽的深色布料,在晨霧裡仍帶著乾淨的體溫。她的額頭貼在他背上,聞得到他身上淡淡的汗味和泥土味,還有綁在車旁的那一袋一袋香菇,經過陽光曝曬後的乾香氣,混著清早潮濕的空氣,像熟悉又陌生的氣息,包圍著她。
他沒有接話,但她知道他在聽。她說話的時候,他腳下的踏板踩得特別穩,像是每一步都踏進她心裡去。
山路顛簸,偶爾有細碎的碎石滑落到坡下,樹葉輕輕搖晃,有一瞬陽光從樹縫間灑下來,落在他微濕的側頰上。
「我知道你可能覺得我很天真,」她低聲說,「可是我真的一直在努力。」
這句話說完後,他終於開口。
聲音不大,但聽得很清楚。
「我沒有這樣覺得。」
她一怔。
他接著說,語氣平靜,卻像壓著什麼,「你想做的事,就去做。不要因為別人怎麼看就不敢。」
他說完這句,就不再說話,彷彿那些話已經是他能給出的極限。
翠玉心裡一熱,卻也不敢再多問。她忽然很想哭,不是因為疼,也不是因為難堪,而是因為他聽懂了,她願意讓他靠近她的夢。
半晌,他忽然微微偏了頭,沒有回頭,只是用很輕的聲音問:
「你的腳還疼嗎?」
她點了點頭,又搖搖頭,嘴角微彎。
「沒事了。」她輕聲說。
前方的山路仍在延伸,偶爾傳來鳥叫聲,還有風把香菇袋邊的細繩吹得輕輕搖晃。翠玉靠在他背上,覺得這一段路,怎麼那麼短,又那麼長。
當他們快到鎮邊時,天光已經大亮了。山下傳來微弱的市集聲響,還帶著炊煙初起的柴火味。
松林停下車子,轉過頭來看她一眼。這一眼沒有什麼特別的表情,只是眼神很深,像是有話沒說。
過了一會,他輕聲說:「妳等等我一下。」
說完他轉身,從香菇袋底下抽出一樣東西,是一塊洗的乾淨的手帕,打開裡面是好一些大大小小圓圓尖尖的榛果,淺褐色的殼表面還帶著細細的絨毛。這些野生的榛果尋常找不到,應該是剛好遇上也難得收集到的一些。他將榛果包好遞到翠玉的手中,說等下上車後,當作零食吃。
她伸手接過去,指尖碰到他掌心時,兩人都靜了一下。
她看著他,想說什麼,但最終只是笑了笑,「……謝謝你,松林。」
他沒回答,只低頭扶著腳踏車,陽光落在他頭髮上,像金色的風從他肩上掠過。
她輕輕咬唇,低聲說:「那我以後……能再跟你一起走這條路嗎?」
他低頭,手指收緊握把。
過了一會,他輕輕點了點頭。
「妳願意的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