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人間世,哪裡不是戲台?人人是演員,各自上演著或轟轟烈烈、或悄無聲息的生命劇幕。
菜市場裡那位魚販阿姐,正叉起腰,指天畫地,唾沫橫飛斥責顧客斤斤計較。可下一刻手機鈴聲響起,她瞬間換了張臉孔,聲音甜膩得發顫:「哎喲,寶貝呀……」這無縫切換的功夫,怕連名伶也要甘拜下風。
辦公室裡那位劉主任更堪為「境界」。方才還對著下屬呼來喝去,臉沉得像暴雨將至的灰鉛,轉眼間上司推門進來,他臉上竟綻開了春花般的笑。那殷勤問候,那弓腰身段,戲劇中奴才的媚骨恐怕亦不過如此——那笑容堆疊在臉上,如同油彩浮於面具,縱然再鮮亮,亦脫不出一層薄薄虛偽的浮光。還有那社交場上的「名媛」,舉杯細語,姿態優雅,笑容盈盈如春風。然而一轉身,便徑自走入僻靜角落,對著電話低聲咒罵:「那老女人也配?」——那優雅不過是一層隨時可以撕下的華麗包裝紙,只消一瞬,便露出裡面不堪的真相。
眾生披戴各色面具,皆因背後盤踞著那貪得無厭的「利」字。人間舞台之上,眾人酣然入戲,早已忘了何為真我。演得真,假作真;演得深,假成真——面具戴上久了,便蝕肌入骨,漸漸長成了第二張臉。
然而,面具終歸是面具,撕下便顯出原形。茶餐廳裡那位終日笑容滿面的女侍應,一日不小心摔倒,托盤墜地,湯汁四濺。眾人目光齊集,她狼狽不堪跪在地上,竟捂臉低聲抽泣起來——終於,那層職業性的笑容在人間煙火中碎成齏粉,面具之下,原來是一張被生活磨蝕得佈滿淚痕的憔悴面容。
網絡世界更是戲台中的戲台。屏幕背後,誰不精於粉飾?那精心裁剪過的風景,那層層雕琢過的容顏,那字斟句酌的妙語,不過是在虛擬空間裡用濾鏡與修辭織就的、供人觀賞的幻影。虛幻的讚美如浮沫,飄渺的點讚如輕塵,眾人卻甘願將真實的血肉之軀囚禁於這無實體的牢籠之中,以虛妄滋養虛妄。
現代人生存於這層層疊疊的幻象裡,早已忘了該如何以真面目示人。地鐵車窗映出無數張臉,凝重疲憊,眼神空洞,竟如一副副僵硬的面具懸在臉上。在永無休止的演出中,我們漸漸演丟了那個赤裸裸的、原初的自己。
靈魂最初與最終,皆如嬰兒般赤裸純真。然而自墜入世間那一刻起,我們便開始了終生的扮演。我們戴上面具,塗上油彩,穿上戲服,照本宣科,只為換取生存的一粥一飯、一絲尊嚴、一點暖意。
台上小丑塗著油彩,逗得滿堂笑聲,可誰又曾窺見小丑油彩之下那張真實的臉孔?那臉上是否也縱橫交錯著悲辛的溝壑?我們在人生中也塗抹著油彩,扮演著各種角色,只為贏得幾聲浮世掌聲。掌聲終究會散場,油彩終將被卸除。當最後一聲鑼鼓停息,油彩剝落之處,你我那原初的、赤裸的靈魂,能否安坦然面對自我?能否憶起那個未曾被角色遮蔽、未被面具扭曲的本来面目?
演得太久,假面就長成了臉。當霓虹熄滅,油彩剝落,在暗夜最深處,我們或將心驚膽戰地自問:那卸妝之後的面孔,還識得麼?那面具之下被遺忘的魂靈,還找得回麼?
人生如戲,戲中人人。扮演得久了,靈魂便漸漸在角色裡走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