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兩週,我們聊完了 Peter Thiel 如何花費五年時間策劃、五年時間執行這場針對 Gawker 的陰謀。
從 2007 年被 Gawker 公開性取向,到 2012 年找到完美的案件,再到 2016 年 3 月,所有的準備、所有的等待,都將在佛羅里達州的法庭上迎來最終的攤牌。
這期是三部曲的最終章,我們要來看看:
- 法庭上的十天:那場改變一切的審判究竟發生了什麼
- 勝利的代價:秘密如何在勝利後開始瓦解
- 所有人都輸了:從 Gawker 的終結到看不見的受害者 🔒
- 言論自由的爭議:這真的是正義還是復仇?🔒
- 不舒服的道德拷問:你會自己動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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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庭上的十天審判:這場改變一切的判決
2016 年 3 月 7 日,早上 9 點,佛羅里達州坪尼拉斯縣第六巡迴法院。
Charles Harder 走進法庭,這位來自洛杉磯的律師已經為這一刻準備了將近四年。他背後的 Hulk Hogan 依然戴著標誌性的墨鏡,全身黑衣。
對面,Gawker 的律師團隊就位。創辦人 Nick Denton 坐在旁聽席的第一排木製長椅上,表情平靜,甚至有點漠不關心。
陪審團成員魚貫進入,這是經過 Thiel 團隊精心挑選的六個人,包含體重過重的女性、年長的保守派、珍視隱私的中產階級,每一個人都是根據兩次模擬審判的數據精確篩選出來的。
法官敲下法槌:「現在開庭。」沒有人知道,這將是一場徹底改變媒體產業、重新定義隱私與言論自由界線的審判。
開場陳述:爭奪敘事權的戰爭
在法庭上,事實很重要,但故事更重要。
陪審團是普通人,他們會記住的是一個讓他們產生情感共鳴的故事。正如 Thiel 在背後反覆強調的:「你辯論法律是為了展示你對法律的了解,但這並不是你在陪審團面前打贏官司的關鍵。」
Harder 的策略非常清晰:把這變成一個關於「隱私 vs. 流量」的故事。
這裡值得注意的是,考量在地性和情感連結,Hogan 的開場陳述是交由當地律師 Shane Vogt 執行,Charles Harder 則是在背後策劃整場法庭攻防戰的推手。
Vogt 在開場陳述中這樣說:「這是關於一個男人最私密的時刻,在他完全不知情的情況下被秘密錄製,然後被 Gawker 當成商品,販售給全世界。」
「在這六個月裡,超過兩百五十萬人觀看了這段影片……在 203 天裡,他赤裸裸地站在那裡,讓全世界都看到。這些人蜂擁而至造訪這個網站,是因為 AJ Daulerio 邀請他們去參觀」
「Terry Bollea(Hogan 的本名)從未同意這段影片的任何部分。他反覆要求 Gawker 撤下影片,但 Gawker 拒絕。」
Harder 在法庭上展示了 Gawker 內部的對話,其中編輯們討論著私密影片能帶來多少點擊率,能賺多少錢。
這是一個關於貪婪的故事,一個媒體公司為了賺錢,不惜侵犯他人最基本的隱私。
Gawker 的策略則完全相反:把這變成一個關於「第一修正案」的防禦戰。他們的律師利用這一點,並試圖提到 Nick Denton 的父母「親眼目睹言論被壓制」來獲得陪審團的青睞。
兩種敘事,兩個完全不同的故事。
Harder 在講述一個受害者的故事,一個被背叛、被侵犯、被羞辱的男人;Gawker 在講述一個捍衛者的故事,一個為新聞自由而戰的媒體。
誰的故事更有說服力?這將決定一切。

證人出場:災難性的證詞
如果 Gawker 在開場陳述還能維持一點尊嚴,那麼當證人開始作證時,一切就崩塌了。
最致命的一擊來自 A.J. Daulerio 的證詞錄影。
這段錄影是在審判前的證據開示階段錄製的。當時 Daulerio 可能以為這只是例行公事,只是律師之間的技術性流程。他沒有意識到,他的每一句話都會在法庭上被播放,都會被陪審團聽到。
影片在法庭的大螢幕上播放,Daulerio 出現在畫面中,表情輕鬆,甚至有點漫不經心。
Hogan 的律師問:「在什麼情況下,名人的性愛影片不具新聞價值?」
但 Daulerio 的回答是:「有小孩的話。」
律師追問:「所以幾歲以下?」
Daulerio 回答:「四歲。」
法庭一片寂靜。
陪審團的表情從困惑變成厭惡。有幾個陪審員低頭搖頭,有人甚至用手摀住了嘴。
Daulerio 後來試圖澄清這是諷刺性的回答,說他的語境被扭曲了。但傷害已經造成,在陪審團眼中,這個發布性愛錄影帶的編輯,竟然可以如此輕佻地談論兒童色情。
「對 Gawker 來說,審判關乎「如何」,這早已註定的事件現在必須變成現實。而審判本身則關乎「什麼」,如同一把利刃刺入胸腔,刺穿跳動的心臟。」Holiday 在《Conspiracy》中寫道。
幾天的作證之後,AJ 的證詞摘錄所引發的本能憤怒似乎逐漸累積成法庭上對 Gawker 的真實厭惡。
Nick Denton 的證詞稍微克制一些,但同樣充滿了致命的傲慢。他相信第一修正案會保護 Gawker,就像過去一樣。
但他輕敵了,更關鍵的是,Hogan 律師團隊在交叉詢問時抓住了一個致命弱點:康泰納仕 CFO 事件。他們反覆質問:「你們說發布 Hogan 的私密影片有新聞價值,但你們自己都承認康泰納仕 CFO 的文章沒有新聞價值(後來在輿論壓力下,最終下架文章)。你們的標準到底是什麼?」
Denton 答不上來。他試圖解釋兩者的差異,但越解釋越糟糕。在陪審團眼中,這證明了一件事:Gawker 根本沒有什麼編輯原則,他們只是想要流量和關注。
Hogan 的證詞:贏得人心
與 Gawker 的證人形成鮮明對比的是,Hulk Hogan 的證詞充滿了真實的情感。
他坐在證人席上,摘下了墨鏡。這是陪審團第一次看到他的眼睛。他看起來疲憊、脆弱,完全不像那個在摔角場上呼風喚雨的超級明星。
他談到當他第一次看到那段影片在網路上流傳時的感受:「我感到被背叛。這是我的朋友 Bubba,我信任他。我從未想過他會偷錄我。」
「當我看到 Gawker 發布那段影片時,我感到羞愧。我有孩子,我有家人。我不想讓他們看到這些。」
「我試圖聯繫 Gawker,請求他們撤下影片。但他們拒絕了。」
律師問:「你為什麼不接受和解?」
Hogan 停頓了很久,然後說:「因為這不只是關於錢。這是關於尊嚴。這是關於讓他們知道,你不能這樣對待人。」
人心已經贏得,至少,那些重要的人心。問題不再是誰會贏,而是贏面有多大。
馬基維利會說,政變或陰謀只有在民意站在自己這邊時才能成功。「如果你能讓陪審團相信這科技的未來,不應該是這樣子,」Thiel 說,「他們就能讓歷史停止。」
結案陳詞:最後的情感攻擊
審判進入尾聲,雙方律師要做最後的結案陳詞。
負責 Hogan 結案陳詞的是律師 Kenneth Turkel(不是 Harder,這是 Thiel 團隊的策略,為了降低 Harder 在審判中的角色,避免過度曝光)。
Turkel 站在陪審團面前,語氣平靜但堅定:「我們不想要同情。我們只是希望法律得到遵守,因為法律就是我們待在這裡的原因。」
但當然,同情正是他想要的。他的整個策略都取決於獲得同情,以及在過程中激發人們傳遞訊息的慾望。
他引導陪審團回顧整個案件:
- Gawker 明知錄影帶是偷錄的
- Hogan 反覆要求撤下,但被拒絕
- Gawker 的編輯在內部郵件中討論這能帶來多少流量
- Daulerio 的「四歲」證詞
- Denton 的雙重標準
Turkel 說,「這不是新聞自由,這是侵犯隱私。這不是公眾利益,這是商業利益。」他向陪審團講述這一切有多糟糕,以及為什麼這些來自紐約市的人應該受到懲罰。」
Thiel 團隊本能地理解了一件事:在陪審團面前打贏官司的關鍵是事實。事實是頑固的東西,任何法律手段都無法完全削弱它們,至少在法庭上是如此。
贏得陪審團青睞的人,是講述最引人入勝故事的人。誰最有人情味、最有親和力,誰就贏了。
3 月 18 日:判決日
審判持續將近兩週。3 月 18 日,陪審團開始審議。
整個過程充滿戲劇性的張力。Hogan 坐在走廊上等待,焦慮不安。Harder 和他的團隊在一個小房間裡來回踱步。
Denton 看起來依然平靜,但那種平靜下面隱藏著什麼,沒有人知道。
幾個小時後,陪審團回到法庭。
法官問:「陪審團達成裁決了嗎?」
陪審團主席站起來:「在 Terry Bollea 訴 Gawker Media 一案中,關於侵犯隱私的指控,我們裁定被告有責任。」
「關於賠償金額,我們裁定:經濟損失賠償:5500 萬美元。精神損害賠償:6000 萬美元。懲罰性賠償:2500 萬美元。」
「總計:1.4 億美元。」
Thiel 團隊在這場歷時十年策劃、執行的法庭攻防戰拿下勝利,而 Denton 團隊付不出上訴保證金、無法上訴。勝利是短暫的,接下來的「餘波」,將比任何人想像的都更複雜、更危險、充滿更多道德爭議。
因為當秘密開始瓦解,隱藏在背後的神秘億萬富翁也浮出檯面。

勝利的代價:終究敵不過人性、秘密開始瓦解
馬基維利在《論李維》中有一段著名的警告:「即使你執行成功,」他寫道,「危險也還沒結束。你可能會被倖存的盟友背叛,或者被擁戴前任君主的人民反撲。」
但還有一種危險,馬基維利沒有明說,但 Thiel 即將親身體會:當過度自信佔據人心時,它會讓他們超越目標...失去擁有某種美好事物的機會,而希望獲得一種不確定的、更好的事物。
勝利後的鬆懈,才是最致命的。
人性的弱點:秘密終究敵不過喜悅
判決下來後的幾週,Thiel 團隊沉浸在勝利的喜悅中。
他們真的做到了。一個看似不可能的任務,一個所有律師都說「你贏不了」的案件,他們贏了。而且贏得如此徹底,1.4 億美元的判決,足以讓 Gawker 破產。
在這種時刻,保守秘密變得異常困難。
Thiel 也是人,等待了將近十年,投入了超過一千萬美元,承受無數次的懷疑和挫折。現在他終於勝利了,他怎麼可能不想與人分享這份喜悅?
《Conspiracy》書中描述,Thiel 開始向他信任的朋友透露這個秘密。起初只是一兩個人,接著是幾個,然後是更多。
每次分享都帶著一種驕傲和滿足:「你知道 Hogan 案背後是我在資助嗎?」這些朋友當然會保守秘密...直到他們也忍不住告訴他們信任的朋友。
秘密就像水,總會找到縫隙流出去。這件事不僅發生在 Thiel 身上,也讓 Harder 開始變得過度自信。
Hogan 案的勝利讓他成為媒體法領域的明星律師。他開始接更多針對 Gawker 和其他媒體的案件,策略也從原本的「精準打擊」,開始變成了「廣泛戰爭」。
這種擴張引起了記者的注意。有人開始問:為什麼這個洛杉磯的律師如此積極地攻擊 Gawker?為什麼他能夠資助這麼多昂貴的訴訟?錢從哪裡來?
Harder 的過度延伸,為接下來的曝光埋下了伏筆。

Forbes 的調查:真相大白
2016 年 5 月,就在判決後兩個月,《Forbes》雜誌記者 Ryan Mac 和 Matt Drange 開始進行一項調查。
他們注意到一個奇怪的模式:多起針對 Gawker 的訴訟,都有 Charles Harder 參與。這些案件的原告,從 Hulk Hogan 到其他名人,似乎都有無限的法律資源。
記者開始深入挖掘,他們訪問了律師、知情人士、甚至 Gawker 的內部人員,一個個線索被串連起來:
- Harder 是矽谷科技圈的律師
- 他曾代表多位科技菁英處理與 Gawker 的糾紛
- Peter Thiel 曾被 Gawker 公開出櫃
- Thiel 公開表達過對 Gawker 的憤怒
所有的線索都指向同一個人。
實際上 Denton 也懷疑過。就在法院判決後不到一個月,Denton 開始向記者拋出一個想法:山達基教?他曾親自爆料許多關於這個以復仇心切、保護欲強著稱的宗教負面新聞。「財力雄厚的山達基教會是幕後黑手嗎?或許。」
但 Denton 私下對朋友們透露一個名字:Peter Thiel。
5 月 24 日,《Forbes》發布了那篇改變一切的報導:「這位矽谷億萬富翁一直在秘密資助 Hulk Hogan 對 Gawker 的訴訟」(This Silicon Valley Billionaire Has Been Secretly Funding Hulk Hogan’s Lawsuits Against Gawker)。
文章詳細描述 Thiel 如何在 2011 年開始這個計畫,如何聘請 Harder,如何尋找完美的案件,以及如何在背後默默資助整個訴訟。
敘事在一夜之間改變了。
判決後的最初幾週,媒體報導的是「過氣摔角手憑藉法律找回正義」的故事。這是一個受害者對抗媒體霸凌的勵志故事。
但現在,這變成了「億萬富翁為了復仇打壓新聞自由」的故事。
Thiel 不再是缺席的幽靈,現在他浮上檯面變成整個案件的主角。而這個故事,比之前任何版本都更複雜、更有爭議。
Thiel 的回應:不後悔的坦承
面對《Forbes》的報導,Thiel 有兩個選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