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文章有朋友問我，出身不錯的小孩有辦法體驗貧窮所帶來的艱苦，而使其對於貧窮有充足的理解與同情心嗎？比方說，刻意讓他在小時候在物質生活上比較貧乏，要他粗茶淡飯不給他零用錢要他自己賺，或者是要求他進行一些非常刻苦的體育訓練，能夠讓小孩可以在出身階級高的同時也兼具像草根一樣頑強的心智嗎？
我的答案很直接，這些並不是貧窮。
或者我們先從粗茶淡飯說起。其實很多有錢人都是粗茶淡飯的，特別是前線型的老闆，他們為了工作，經常睡辦公室，隨便吃點快餐就一天，跟一個高中生的生活方式並沒有太大的不同。你應該也遇過穿著像農民或勞工，每天只是拿著一份報紙喝個茶吃一點青菜就一天的有錢人。粗茶淡飯是一種生活方式或消費習慣，分別只是，有錢人是有選擇的，他可以吃得很豪華，只是因為喜歡所以選擇粗茶淡飯；而窮人是沒有選擇的，如果他也喜歡粗茶淡飯，那他可以窮得很快樂，不過如果他喜歡的是精緻的料理，那他就吃不起了。
從這裡可見，「粗茶淡飯」並不是貧窮，貧窮導致的「被迫」粗茶淡飯，重點不是粗茶淡飯而是被迫。你就可以留意到，貧窮的本質其實是「欠缺選擇」。如果把人生比喻為角色扮演遊戲的話，貧窮代表的職業選擇，對話選擇，能去到地方選擇都比較少。
所以窮人為何選擇較少呢？因為擁有多少資源，即多少人脈，多少財富，以及你的社會上的權利，決定你容錯的空間，以及每一個錯誤的後果。就算高中畢業時甚麼都沒有，錢都要自己賺，如果你父母有錢的話，你忍受沒有收入的能力就比較強。
若上一代已解決自己的一切經濟問題，你不用擔心上一代與親戚朋友的急需，以及要儲一筆錢去應付；你可以犯一些錯誤或拖延，例如你可以先做做兼職看，不急著找工作與提升收入，看長線一點。
很多香港有錢人的孩子年輕時就「低薪幫人工作去學藝」，並將自己的成功歸究於自己年輕時能夠看長線，並抱怨現在的年輕人不願意低就。他們就是不理解，貧窮的孩子只能短視，因為他們急需錢去解決眼前的問題，包括自己的吃飯，甚至要支援父母，所以他們要立即找工作而且收入越高越好，哪怕那是一份沒有前途自己不喜歡的工作，你不能叫他們先去進修兩年，或者低就幾年，因為他們的家庭經濟會在長線成果到達之前崩潰。
船到橋頭不僅不會自然直，在貧窮的狀態下，一切事情都會隨時間而惡化。底層勞動者隨年紀增長，收入是下降的，疾病增加，甚至失去工作能力或工作。資源充足的人可以高築牆緩稱王，但是資源不足的人，時間並不站在他的那邊，本來已少的選擇隨時間減少。
他們需要自己的收入，去結現在的賬單，而且那很可能是上一代導致的賬單。我知道一定會有人說，上一代關我屁事？「上一代在經濟發展期都沒變有錢是廢物」是他自業自得，不要連累孩子。
但就我當教師的觀察，六親不認的窮人孩子，未來恐怕也不見得好到哪裡，你只要想想別人看到對親人無情的人，會有甚麼感想就知道。本來已沒有父母的助力，連四周的人也敬而遠之的人，在社會上只會孤立。
因此，你就算讓一個有錢的小孩，小時候盡可能活得像窮小孩一樣，給他穿補過的衣服，每天只讓他吃醬油撈飯，沒房間睡硬地板，沒有冷氣暖氣，沒有零用錢要自己去麥當做兼職賺。他體驗的並不是「貧窮」，而是「節斂與簡樸」，或者他更能成為一個簡樸得體出身好的人，但並沒有感受過貧窮。
當踏入社會時就自由了，未來是充滿選擇與希望的，只要得到一個平均的收入，他就有選擇去作任何生活，他需要解決與專注的，就只有自己的事業與幸福。況且，現實來說，去到成年後，有這樣條件的人會得到上一代的助力，例如在臺灣最常見的是，父母貸款給小孩付頭期買房子，甚至借出空置的房子讓他們成家。這樣的人就算和窮人做相同的工作，相同的收入，吃相同的食物，處境卻是差天共地遠，要憂慮的東西也差很遠。
你看這麼多年的文豪，藝術家，例如太宰治，徐志摩，張愛玲，海倫凱勒，出身好的佔絕大多數。因為他們的家庭不會因為他們失敗而崩壞，甚至予以助力，高度的容錯度使他們可以從事高風險的工作，冒得起風險的人更可能有大的成就。
更不要說，就算再「我想要窮養小孩」的人，遇上醫療與官非，應該都一定會付錢的。比方說孩子有疾病，總不會說「零用錢你該自己賺」然後就連醫療費都要他自己賺吧？而窮人的話，孩子自己付不起，遊戲就結束了，因為父母更付不起。
貧窮並不是你零用錢不夠買不起零食，貧窮是沒有選擇，欠缺希望；貧窮是欠缺容錯空間，欠缺等待的條件，導致短視而保守；貧窮是你必須承擔別人的責任，以及別人的錯誤，比方說，你的父母不斷問你拿錢，拿去照應某個窮親戚；貧窮是放大一切錯誤導致的傷害，比方說經歷一次無妄的官非，法律成本足以將貧窮的家庭打到地獄去。香港社會就流行一句「法律面前，窮人含撚」，因為打官司要成本，你沒有，你還想得到甚麼保障？
貧窮並不是物質上的清簡，而是在社會上站了一個不利的位置，做一切事情都會縛手縛腳。物質上的清簡以及生活的勞苦只是結果，窮人之所以節斂與勞苦，是因為他們不這樣做的話下場會更糟，窮人因為處境而導致的精神壓力，是難以被虛構模擬的。
也因此，經由長期面對與克服這種壓力而鍛練出的心智，所謂像勁草般的頑強，是不可能透過粗茶淡飯而得到的。你只能模擬出物質生活，模擬不了人生的容錯度，責任，無妄之災，以及事倍功半，這些才是真正的艱苦所在。出身好的人，就算少年時清苦，真的面對四面楚歌的時候，很可能就會像項羽一樣面對不下去了。但同樣的情況，劉邦應該寧可窩囊地逃走也要生存。
至於貧窮家庭所導致的暴力，情緒化，以及對於世界各種錯誤的認知，例如覺得讀了大學就能階級翻轉這種詭異的思想，這些直接略過不談就算了。
說貧窮「完全」不能模擬，倒也不是，比方說小時候直接不認他的孩子，讓窮人收養，去到五十歲時才突然把他領回來，做到這地步的話應該是真的能培養出草根的生命力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