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在戰火燒盡文明之後,世界變得既寂靜又殘破。這裡所描寫的小鎮,原本只是地圖上一個不起眼的名字,但曾經擁有過短暫而繁華的蒸氣時代。那時候,人們駕駛快速的汽車奔馳在馬路上,乘著電梯直升高塔頂端,夜空被電燈照亮得像永不落幕的白晝。
然而,戰爭來得毫無預兆,也毫不留情。轟鳴的砲火將工廠夷為平地,把供應全城的發電廠炸得面目全非。城市外的石化廠化成焦土,蒸氣塔倒塌,戰爭摧毀的不只是經濟,它也徹底改變了人們的生活方式。這場毀滅雖已過去多年,但其後續仍在遠方延燒。村民們時不時仍能聽見防空砲火的轟隆聲,像是另一個世界的回音提醒著:這場戰爭還沒有結束,只是離得比較遠而已。
小鎮因此成了文明倒退的縮影,許多老人仍會提起過去那段「科技全盛的歲月」,語氣裡多半帶著惆悵,就像在回憶某段再也回不來的美好時光。年輕人則只能從斷壁殘垣裡想像那個時代,用破裂的玻璃與扭曲的鋼鐵拼湊著未曾經歷的輝煌文明。
由於發電廠消失,人們只能靠油氣燈照明。夜裡,燈火的光影在街道搖曳得像一縷亟想復活的幽靈,它再怎麼努力燃燒發光,也遠不及當年電燈的平穩明亮。汽車因為沒有燃料,只剩下尚未死透的空殼。許多家庭把馬匹綁在汽車前頭,讓車子以一種荒謬又哀傷的方式重返道路,像是亡者披著軀殼再度行走。升降梯因為動力系統壞死,也由人力絞鍊工接替。每當主人要上下樓,就會聽見地下室傳來喘息與繩索摩擦的聲響,那是替代科技的廉價肉身成本。
這些改造後的生活方式既奇特又可笑,但更多時候是無奈。人們明知道這些做法遠比不上昔日的便利與速度,卻仍固守著,彷彿只要維持住這些外殼,便能抓住某種殘存的文明餘暉。
小鎮上的人們天天活在這種半真半假的科技影子底下,像是一群努力模仿往日生活的倖存者。街上有人戴著裂痕累累的眼鏡,有人仍保留著舊時代的制服外套,即使上面的徽章已磨損得看不清模樣。這樣的小鎮,就像是在廢墟上硬撐著中世紀與科技時代混合的怪異夢境。
這個故事便發生在這樣的背景之下,戰火摧毀的不只是建築,而是每個人對未來的想像。曾經代表尊嚴與效率的科技,如今成了破損的殘骸。人們在廢墟中摸索著生存,在模擬科技的荒謬習慣裡爭取一點秩序。
第一章 鐘塔的孩子
小鎮的天空,總是灰暗的。即使是晴天,陽光穿過雲層時,也像被磨鈍的刀刃,割在人身上,根本留不下血痕。
戰爭留下的廢墟仍未清理,許多房子的牆上仍留有彈孔,甚至只剩一面牆,像被撕開的舊書頁。風吹進去時,會帶出灰塵與發霉的書紙味。
鐘塔就立在鎮子的正中央。它比任何建築都高,塔頂有一道缺口,那是砲彈的印記。人們說,只要那缺口還在,戰爭的傷口就不會癒合。
鐘塔本該報時,戰前,每逢整點,鐘聲會像從雲層裡落下的雨一樣,沉穩而準確。孩子聽鐘聲起床、工匠聽鐘聲收工、商人聽鐘聲關門。那是鎮民對「秩序」最直接的信仰。
可在戰爭那年,機械鐘的主軸被震斷,機芯歪斜,鐘聲停了。
最初的幾天,鎮民還能忍受那份寂靜。可是當寂靜持續太久,它就像一個無形的洞,把人的心慢慢掏空。人們睡不好覺,連賣麵包的時辰都亂了。有人說是魔鬼奪走了時間,也有人說上帝已經放棄小鎮。
直到那名老流浪漢出現。
他來的那天,是入秋的午後,風帶著焦黑的氣味。他背著破麻袋,走得很慢,鞋底幾乎貼在地上。鎮民本來以為他只是來乞討的,可是他停在鐘塔前,抬頭看了很久。
那張臉上滿是皺紋,像經歷過風雨折磨的樹皮。有人聽見他喃喃自語:「要是有日晷,還能知道現在是幾點……」
這句話被一名木匠聽見,回頭嘲笑他:「越活越回去了,還用日晷計時?你是原始人嗎?」
老流浪漢沒有反駁,只彎腰從袋子裡摸出一塊銅盤。那是他在廢墟裡撿到的日晷,鏽跡斑駁,卻仍能看出刻痕。
他年輕時做過學徒,懂得如何用影子計時,他喃喃低語:「就算鐘壞了,時間照樣在走,日子也依然要過。」
沒人把他當回事,各忙各的去了。但只有鎮長 ── 一位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老十歲的男人 ── 仍決定讓他試試。
於是隔天早晨,當太陽終於破雲而出,老流浪漢站上鐘塔。那副被修補過的身影,拎著木槌,對準銅鐘的邊緣,用力一敲。
聲音歪斜,不準,卻很響亮。
鎮民聽見那聲鐘,竟有人哭了。
有人笑著說:「聽啊!時間又回來了!」
從那以後,老流浪漢便成了「敲鐘人」。他以日影為準,每隔一段時間就敲鐘。雖不精確,卻讓人心安。鎮民為了回報他,會偶爾送吃的來到鐘樓,通常都是饅頭、包子之類的,流浪漢也不挑食,餓不死就好,鐘樓成了他的小窩和工作場所。
一年後,他在鐘塔後的小巷撿到一名女嬰。那嬰兒被包在破布裡,身邊有一條被野狗啃剩下的麵包。
他猶豫了很久,終究還是把孩子抱回塔裡。
他給她取名「伊莎貝拉」,這名字讓他想起某位溫柔優雅的女子,那個在春天裡盛開,卻像櫻花一樣短暫的美麗生命。
伊莎貝拉在鐘塔裡逐漸長大,塔內的空氣總是潮濕,夾雜著金屬與油脂的味道。她的童年沒有搖籃曲,只有齒輪敲擊與鐘聲回盪。
老人教她讀天光的變化,也教她怎麼用手背感受風。日晷的影子落在銅盤上,她學會辨認那一條條細線代表的時辰。
當她第一次能準確說出「現在是午後三刻」時,老人笑了,卻也咳得更厲害。
冬天到了,塔裡的火爐越燒越小。伊莎貝拉瑟縮在鐘芯下方,看著老人一邊試著修復齒輪,一邊唸著奇怪的詩句。
「鐘聲響,人聚散;人散影留存。」
她那時不懂意思,只覺得聲音像是在祈禱。
看著老人努力的修復機械鐘,伊莎貝拉頗為不解:「為什麼要修好它呢?」
「因為它原本是好的。」老人頭也不抬的回答。
「但是……」年幼的伊莎貝拉歪著頭,一臉糾結:「它好了,我們就會被趕走了呀!」
老人回頭看了她一眼,伸手摸摸她的頭,笑道:「不會的。」
「為什麼?」
「因為只有我能修理它。」
伊莎貝拉眼睛一亮,也跟著笑了:「爺爺好厲害!」
「而且我還會把修理的方法教給妳。」
「好呀!好呀!」伊莎貝拉高興得跳起來:「我要學!我會努力學的!」
然而,機械鐘沒能修好,老人就病倒了。
後來老人病得起不來,也無法按時敲鐘。
伊莎貝拉獨自爬上塔頂時,風大得像要把她吹走。她害怕的一直哭,卻仍強撐著瘦弱的身子,把繩子綁在身上,深怕風一吹,她就掉下樓去。
當她第一次敲響銅鐘,聽到那洪亮的鐘聲迴盪開時,她覺得全世界都聽到了她的聲音。
老人去世那天,是一個沒有太陽的早晨,鐘塔裡只剩下孤獨的陰影。
伊莎貝拉坐在階梯上,抱著那個日晷。外頭的鎮民靜默無聲,誰也不敢上來。
下午,雲散開了。陽光從塔口灑下,她抹乾眼淚,拿起木槌。
那一刻,她覺得自己成為了鐘塔的一部分。
她照著老人教導的節奏敲響了鐘,聲音空曠、孤單,卻很乾淨。
從此之後,小鎮的人說,鐘塔裡住著一個能「叫醒太陽」的女孩。
有人說那是老流浪漢的靈魂附在她身上,也有人說,那只是一個孤兒被命運關在時間裡。
伊莎貝拉並不在意。
她每天在塔上觀雲、擦鐘、報時。偶爾看見街上孩子追逐,她會笑一笑。笑完後,繼續看日晷上的影子移動。
她不能離開鐘塔太久,她被關在名為「一小時」的無形囚籠裡。
有時候,風會帶來遠處的笑聲與馬蹄聲,她會站在塔窗邊望著遠方。
遠方,是世界之外。
看得見,卻永遠到不了。
夜裡,她常夢見鐘塔在搖晃,鐘芯自己轉動,老人坐在塔底對她微笑。
「妳要記得,」他說:「人比機械自由,所以鐘聲才會有靈魂。」
她醒來後,天還沒亮。她摸摸自己的心,還在跳。
鐘塔外的雲被晨風推開,露出微弱的光。
那一天,伊莎貝拉第一次覺得,也許鐘聲不只是為了報時。
它也能讓孤單的人知道:自己還活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