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逆增上緣
第二天,老王去了律師事務所。小明的父親是個戴眼鏡的中年人,說話溫和但條理清晰。
他看了老王帶來的所有資料:當年被銀行開除的文件、工地拖欠工資的證明、醫院的賬單。「這些證據足夠了。」陳律師說:「銀行那邊,可以告他們不當解僱。工地那邊,勞動仲裁肯定能贏。至於高利貸......」他推了推眼鏡:「我們可以報警,這是非法借貸。」
老王點點頭,心裡卻不踏實:「要多久?」
「銀行官司可能久一點,但工資的事,一個月內應該能解決。」陳律師看著他:「這段時間,你和母親的生活費怎麼辦?」
老王還沒回答,小明推門進來了。
「爸,」小明說:「我們家不是有間空置的出租屋嗎?可以先讓王叔叔和他母親住。」
陳律師想了想,點點頭:「也好,反正空著也是空著。」
老王站起來:「這怎麼行,我......」
「王叔叔,」小明打斷他:「就當是預支給您的。等官司贏了,您有了工作,再付房租。」
老王看著這對父子,喉嚨像是被什麼堵住了。他張了張嘴,最終只是深深鞠了一躬。
搬家的那天是個大晴天,老王的東西不多,幾件衣服,還有那個裝著照片的鐵盒子。
新住處在一棟老式居民樓的三樓,兩房一廳,雖然舊但很乾淨。窗戶朝南,陽光灑進來,整個屋子亮堂堂的。
母親坐在輪椅上,看著窗外的梧桐樹。
「這樹真好,」她說:「夏天能遮陽。」
小明幫著把行李搬上來,他看見了那個鐵盒子,好奇地問:「這裡面是什麼?」
老王打開盒子,拿出那張泛黃的照片。
「這是我妻子和兒子。」他說:「很多年前的事了。」
小明接過照片,上面的女人笑得很溫柔,男孩大約五六歲,手裡拿著個風車。
「他們現在......」
「車禍。」老王說得很簡短:「我兒子如果還活著,應該比你大幾歲。」
小明把照片還給他,不知道該說什麼。
老王把照片放回盒子裡,蓋上蓋子。
「生活就是這樣,」他像是在對小明說,也像是在對自己說:「你以為最壞的已經過去了,其實還有更壞的在後面。但偶爾,也會有一點好事會發生。」
一個月後,勞動仲裁結果出來了。工地承包商必須在十天內支付拖欠的工資和賠償金。
銀行那邊的官司還要等開庭,但陳律師說勝算很大。
老王找到了一份新工作,在一家物流公司做倉管。工資不高,但勝在穩定,還有勞保。
發第一個月工資那天,老王請小明全家吃飯。在一家小餐館,點了幾個菜。
「老王,」小明的父親陳律師舉杯:「祝你有個全新的開始。」
老王舉起酒杯,想了想,又放下了。
「我也該重新開始了。」他說:「從今天起,戒酒。」
飯吃到一半,老王的母親忽然說:「建國,你該找個伴了。」
老王臉紅了:「媽,您說什麼呢?」
「我是說真的。」母親看著小明:「小明啊,你們學校有沒有單身的女老師?」
小明笑了:「奶奶,我還在上學呢!怎麼會認識女老師。」
大家都笑了,笑聲中,老王忽然覺得,這個場景很熟悉,像是在哪裡見過。
然後他想起來了,很多年前,他也曾有過這樣的時刻。妻子在、兒子在,母親身體還好。一家人圍著桌子吃飯,說說笑笑。
那時他以為,這樣的日子會一直持續下去。
「王叔叔?」小明叫他。
老王回過神來:「怎麼了?」
「您哭了。」
老王摸摸臉,果然有淚水。他擦掉眼淚,笑了:「沒事,高興的。」
結賬時,老王搶著付了錢。
走出餐館,夜風涼爽,星空明亮。
小明和老王並肩走了一段。
「王叔叔,」小明忽然說:「您有沒有想過,如果當年那個錢包沒有丟,您的人生會是怎樣?」
老王想了想:「可能還在銀行工作,朝九晚五,平凡但安穩。」
「那您後悔嗎?」
「後悔什麼?」老王問。
「後悔那天帶了那些樣本回家,後悔遇到了小偷,後悔所有這一切。」
老王停下腳步,看著遠處的霓虹燈。
「不後悔,」他說:「因為如果沒有這一切,我就不會在這裡,不會遇到你,不會有今天的這頓飯。」
小明也停下腳步,看著他。
「您知道嗎,王叔叔,」小明說:「小時候我總是很愧疚,覺得是我害了您。」
老王拍拍他的肩:「完全跟你無關,我是說真的,小明,這些年我也看了一些佛經。裡頭有句話,我常常想起——『善惡業果,如影隨形』。」
他從口袋裡掏出那枚磨得發亮的舊硬幣,在路燈下轉了轉。
「你看這硬幣,正面是『失』,背面是『得』。人活著就像拋硬幣——你以為拋出的是霉運,落地卻成了緣分。」老王將硬幣輕輕放在小明掌心:「如果那天我沒丟錢包,你沒撿到它,你現在不會站在這兒幫我,我也不會明白......」
遠處捷運列車呼嘯而過,車窗的燈光像一串流動的星。
「不會明白什麼?」小明握緊了硬幣。
老王望向夜色深處,聲音裡有種沉澱過的溫和:
「『逆緣本是菩提種,火裡栽蓮分外香』——那些熬不過去的夜,還不了的債,咽不下的委屈,到頭來都成了栽蓮的淤泥。沒有那些淤泥,開不出今天這頓飯的滋味。」
他接過硬幣,拇指摩挲著上面的紋路:
「你瞧,硬幣兩面其實長在同一枚錢上。就像你我——你是『撿到錢包的小明』,我是『丟了錢包的老王』,聽著像是兩段倒楣事。可若沒有這一丟一撿,哪來此刻並肩說話的緣分?」
霓虹燈的光暈染在他眼角細紋裡,竟有了幾分檀香的平靜。
「所以,」老王把硬幣收回口袋,聲音輕得像在說給從前的自己聽:「『昨日之失,譬如露墜;今日之得,猶似蓮開』。露水會乾,蓮花會謝,但看過蓮開的那雙眼睛,從此認得清濁水裡的明月光。」
老王好似又重新回到那個讀過大學,穿著銀行職員服裝的白領知識份子,他忽然笑了笑,眼角的紋路舒展如蓮瓣:
「你看我這話說得像個老和尚一樣。簡單講就是——謝謝你當年撿到那個錢包,小明。」
地鐵站的廣播聲隨風飄來,像從很遠的歲月那頭傳來回音。小明忽然覺得,掌心裡還留著那枚硬幣的溫度,暖暖的,像剛從誰心口捂熱過。
【注】
化用《法華經》「貧子衣珠」喻與禪宗「火裡蓮」公案,以俗世因果映照緣起性空——所謂倒楣與幸運,實是同一枚硬幣在時間流轉中顯現的兩面光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