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交錯的軌跡
轉眼多年過去了,小明升上高中的那年,城市開始捷運施工。
學校門口的路被挖開了一半,圍擋板上貼著藍色的宣傳圖。每天上下學,小明都要在塵土和機器的轟鳴中穿行。那天下午放學,小明和同學一起走出來。他們在討論下週的籃球賽,誰該打前鋒,誰該站後衛。
走到捷運圍擋旁時,小明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是個中年人,穿著灰色的工作服,蹲在路邊吃便當。他的側臉讓小明想起了什麼,但一時想不起來。
同學用胳膊肘碰碰小明:「看什麼,那個是我鄰居。」
「哪個?」
「吃飯那個,老王。」同學壓低聲音:「聽說以前在銀行工作,後來出了事,被開除了。」
小明多看了那人一眼。正好那人抬起頭,兩人的目光碰在一起。
那是一雙疲憊的眼睛,眼白渾濁,布滿血絲。但眼神深處,有種小明看不懂的東西。
「他出什麼事了?」小明問。
同學聳聳肩:「不知道,反正不是好事。我媽說,這種人少接觸為妙。」
小明又看了那人一眼,那人已經低下頭,繼續吃他的便當。
那天晚上做作業時,小明忽然想起來了。六年前,他撿到的那個錢包,身份證上的名字就是「王肇益」。照片上的人戴著眼鏡,和今天見到的不太一樣,但輪廓依稀相似。
他放下筆,走到書架前。書架最上層有個鐵盒子,裡面裝著他小時候的寶貝:玻璃彈珠、明星卡片、還有幾張獎狀。
盒子底部,有張皺巴巴的紙條。
小明打開紙條,上面是他小學時的筆跡:「王肇益,華南銀行中山分行,電話......」
這是當年警察給他的信息,說如果想起什麼細節,可以聯繫這個人。但小明一直沒有打過那個電話。
他拿起手機,猶豫了一下,還是撥了那個號碼。
「您撥打的號碼是空號。」機械的女聲說。
小明放下手機,看向窗外。城市的燈火一片一片亮著,每盞燈下都是一個故事。
第二天,小明特意繞到捷運工地。工人们正在吃午飯,三五成群地坐在路邊。
他找到了昨天那個人。
「請問,」小明走過去:「你是王肇益嗎?」
那人抬起頭,警惕地看著他:「你是誰?」
「我......我小時候撿到過你的錢包。」小明說。
王肇益愣住了,他仔細打量小明,眼神從警惕變成困惑,再變成某種複雜的情緒。
「你是那個小學生?」他問。
小明點點頭:「你記起來了?」
王肇益苦笑:「怎麼不記得?因為那個錢包,我丟了工作。」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工友大聲喊王肇益開工,他站起身,拍拍褲子上的灰。
「那錢包裡的錢是假鈔,」王肇益說,「是銀行測試用的樣本。丟了樣本,是我的責任。」
「可是你也是受害者,不是嗎?」小明問。
王肇益看著他,眼神變得柔和了一些:「有時候,責任這種東西,不分原因,只看結果。」
他轉身要走,小明叫住了他:「那個冒充你朋友的人,後來抓到了嗎?」
「抓到了。」王肇益說:「是個慣犯,竊盜兼詐騙,犯案累累。但抓到又能怎樣?我丟掉的工作,回不來了。」
小明看著他走向工地,背影在塵土中漸漸模糊。
那天晚上,小明做了個夢。夢裡他又回到了小學,撿到了那個黑色的錢包。但這次,他沒有交給任何人,而是跑到了銀行,親手交給了櫃檯後面的王肇益。
王肇益接過錢包,笑了。他的眼鏡片上反射著光,看不見眼睛。
老王在工地幹了三個月,工頭說工程款沒到位,工資要拖欠一段時間。
工人們鬧了幾次,沒有結果。有些人走了,有些人留下來,指望著能拿到錢。
老王屬於後者,他需要這份工作,需要每個月寄回家裡的錢。母親在老家住療養院,費用不菲。
那天下午,暴雨突然來襲。工地上積了水,工頭宣布提前下工。
老王沒帶傘,冒雨跑到公車站。衣服全濕透了,貼在身上,冷得發抖。
站台上擠滿了人,都是躲雨的,老王擠到角落。
「老王?」有人叫他。
老王轉過頭,是個穿著西裝的男人,五十來歲,頭髮梳得一絲不苟。他覺得這人眼熟,但想不起來是誰。
「不認識我了?」那人笑了:「我是張志遠啊!以前銀行保衛科的。」
老王想起來了,張志遠,當年在銀行裡最看不起他的人。總是挑他的毛病,說他數錢慢,說他對客戶不夠熱情。
「好久不見。」老王說。
「聽說你後來出事了?」張志遠上下打量他,目光在他沾滿泥漿的工裝褲上停留:「現在在哪裡高就?」
「隨便打一點零工。」老王說。
張志遠點點頭,眼神裡有種老王熟悉的东西——那種混合著優越感和憐憫的神情。
「生活不容易啊!」張志遠嘆了口氣,但聽不出多少真誠:「對了,下週同學聚會,你也來吧?大家都很想你。」
老王知道他在說謊,不會有人想他,他從來都不是受歡迎的人。
「看情況吧!」老王說。
公車來了,張志遠拍拍他的肩膀,上了車。
老王站在原地,看著車子開走,尾燈在雨幕中模糊成紅色的光暈。
回到家,老王發燒了。他躺在床上,渾身發冷,額頭卻燙得厲害。
手機響了幾次,他沒接。最終,他昏昏沉沉地睡著了。
夢裡,他回到了銀行。那是個陽光明媚的下午,櫃檯前擠滿了人。他正在數錢,一疊嶄新的百元鈔票。數著數著,鈔票上的數字開始跳動,像是有生命一樣。
「王肇益!」經理的吼聲把他驚醒。
他抬起頭,發現所有人都看著他。手中的鈔票,不知何時變成了冥紙。
老王驚醒時,天已經黑了。他摸過手機,有七個未接來電,都是療養院打來的。
他回撥過去,護工接的電話。
「王先生,您母親今天摔了一跤,已經送醫院了。」護工說:「需要手術,押金要三萬。」
老王握著手機,手指微微顫抖著。
「我......我會想辦法。」他說。
掛了電話,他在黑暗中坐了很久。雨已經停了,窗外傳來滴水聲,一聲、一聲,像是在倒數。
他想起床頭櫃裡有張名片,是個放高利貸的人給的。三個月前,他在超市門口遇到的,那人說急需用錢可以找他。
老王打開抽屜,摸出那張名片。紙質很粗糙,上面只有一個電話號碼,沒有名字。
他撥了那個號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