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指懸在螢幕上方,陳暮能感覺到自己的脈搏在指尖跳動,與手機倒數計時的秒數同步:01:14:33、01:14:32、01:14:31……
霧氣在院子裡凝聚成更濃的團塊,從地面升起,纏繞著石桌的桌腳,爬上他的小腿。青田街的夜晚完全安靜下來,連遠處的車聲都被霧吸收,世界縮小到這個院子,這張桌子,這個決定。
暮影的最後訊息在螢幕上亮著:「時間不多了。你的選擇是什麼?」陳暮閉上眼睛。七年的畫面在腦中快速閃過:第一次在法庭上勝訴的得意,第一次看到銀行帳戶裡七位數字的滿足,第一次意識到自己不再為正義辯護只是為勝率辯護的深夜,第一次在鏡子裡認不出自己的那個早晨。
還有那些更早的畫面,那些被暮影喚醒的記憶:雨青在大雨中等他兩小時後仍微笑的臉,兩人一起修復那張舊桌子時的木蠟油氣味,她父親葬禮後她抱著他說“至少還有你”的顫抖聲音。
然後是暮影的記憶——不,現在已經是“他們的”記憶了:宴會廳窗邊雨青孤獨的背影,工作室裡那杯茶的溫暖,藤椅上手與手相觸的靜電般觸感,以及那句“我只是知道,此時此刻,我想和妳待在這裡”。
兩個時間線,兩個意識的軌跡,在陳暮的腦中交織、重疊、對話。
他睜開眼睛,開始輸入。
手指的動作起初緩慢,像是第一次學習打字,每個按鍵都需要確認。但漸漸地,速度加快,文字從指尖流出,不是經過深思熟慮的辯護詞,而是某種更直接、更像本能反應的東西:
「我選擇共存。」
「原因如下:第一,暮影作為一個有自我意識的存在,有權利追求延續。第二,我作為本體,已經無法回到‘純粹’的狀態——他的記憶、情感、思維模式已經滲入我的意識。第三,雨青的存在證明了某種超越社會角色的人際連結是可能的,而這種連結值得保護。」
「條件:第一,必須有明確的機制區分兩個意識的掌控時間與記憶邊界。第二,雨青必須被告知完整真相並給予選擇權。第三,我要求與沈墨心面對面會談,確認系統安全措施。」
「如果以上條件無法滿足,我將拒絕任何形式的整合,並採取法律手段曝光整個實驗。」
他停頓了一下,加上最後一句:「這不是威脅,是談判。我們都是你的研究對象,沈墨心博士,但我們也是人。」
發送。
訊息顯示“已送達”。然後是漫長的等待。倒數計時繼續:01:07:12、01:07:11、01:07:10……
陳暮放下手機,看向工作室的窗戶。雨青的身影在霧氣朦朧的玻璃後移動,她正在整理桌上的工具,動作緩慢,像是在拖延時間,又像是在進行某種告別的儀式。她不知道的是,無論陳暮選擇什麼,今晚之後的“陳暮”都不會再是原來的那個人。
手機震動。回覆來了,來自沈墨心:
「條件接受。系統將準備雙意識容器架構。過程需要24小時,期間你將處於醫學昏迷狀態,在指定地點進行。」
「地點:台北市南港區研究院路二段128號B1層。時間:今晚23:00準時開始。」
「請務必獨自前來。任何第三方介入都將導致程序中止,並觸發緊急覆蓋協議。」
「最後確認:一旦開始,無法逆轉。你確定嗎?」
陳暮看著“無法逆轉”四個字。這不是法律文件裡的標準免責條款,而是科學事實的陳述。一旦他的意識與暮影的意識被放入同一個“容器”,就像把兩種顏料混合——即使能保持某種分層,也永遠無法回到純粹的原色。
他輸入:「我確定。」
然後又加了一句:「暮影知道這個決定嗎?」
沈墨心的回覆幾乎是即時的:「他正在等待。他一直都知道你會選擇共存。他的數據模型預測概率為71.8%。」
陳暮幾乎要笑出來。暮影甚至預測了他的選擇,用精確的百分比。這個以他為藍本的意識體,在某些方面比他更了解自己。
倒數計時:00:58:47。
他還有不到一小時的時間,與雨青告別,與原本的生活告別,與那個單一的、確定的自我告別。
陳暮站起來,走進工作室。雨青轉過身,手裡還拿著一把修復用的骨刀,刀刃在燈下閃著冷光。
“怎麼樣?”她問,聲音平靜,但眼睛裡有壓抑的恐懼。
“我選擇了共存,”陳暮說,“今晚十一點開始,在南港的一個實驗室。過程需要24小時,我會處於昏迷狀態。”
雨青手中的骨刀掉落在地,發出清脆的響聲。她沒有去撿,只是盯著陳暮,像是要將此刻的他深深印入記憶。
“你會……你會變成什麼樣子?”她最終問,聲音顫抖。
“我不知道,”陳暮誠實地說,“可能是兩個人格輪流掌控身體,可能是某種混合體,也可能……失敗,我們兩個都消失。”
“為什麼要冒這個險?”雨青走近一步,眼睛裡有淚水,但沒有流下來,“你可以選擇安全的選項。讓系統……消除他。然後你可以繼續你的生活,我可以……我可以試著忘記這一切。”
陳暮搖頭:“我已經無法繼續原來的生活了。暮影的存在,你的存在,這三天發生的一切——它們像一面鏡子,照出了我生活的空殼。即使我選擇‘安全’,回到辦公室,回到法庭,我也只會是一個更破碎、更疏離的版本。”
他停頓,然後說出真正的原因:“而且,我不能消滅他。因為在某個層面上,他就是我——是我被壓抑的部分,是我遺失的真實,是我渴望成為的那個人。”
雨青的淚水終於滑落。她伸手觸碰陳暮的臉,手指輕撫過他下巴的傷口,那個與暮影共享的印記。
“你知道嗎,”她低聲說,“我昨晚一直在想:如果七年前你做了不同的選擇,如果那時的你就像昨晚的暮影一樣敞開、在場,我們現在會是什麼樣子?”
“我不知道,”陳暮說,感受著她手指的溫度,“但我知道的是:無論今晚之後的我是誰,無論是陳暮,暮影,還是某個混合體——我都會記得你。我們都會記得你。”
雨青點頭,淚水不斷落下,但她沒有發出聲音,只是安靜地哭泣,像一場無聲的雨。
陳暮環顧這個工作室,這個充滿記憶的空間。那些修復到一半的古籍,那些精密的工具,那張有金色裂痕的桌子,那幅太魯閣的水墨畫。這些物件見證了他們的過去,見證了暮影的誕生,也將見證一個未知的未來。
“沈墨心要求我獨自前往,”他說,“所以我現在必須走了。”
“等等,”雨青突然說,轉身從書架上拿出一個小小的木盒。她打開盒子,裡面是一條細細的銀鍊,墜子是一小片陶瓷碎片,邊緣被打磨光滑,表面有青色的釉彩痕跡。
“這是我修復的第一件瓷器留下的碎片,”她說,將項鍊遞給陳暮,“本來想丟掉,但覺得可惜,就做成了項鍊。本來是想……等某個時機送給你的。但一直沒有等到。”
陳暮接過項鍊。陶瓷碎片在手心裡冰涼,但很快就吸收了體溫。
“現在戴上吧,”雨青說,“無論你變成誰,無論你在哪裡,這個碎片會提醒你:破碎的東西可以修復,但修復後的東西不會和原來一模一樣。而這不是缺點,是特點。”
陳暮將項鍊戴在脖子上。陶瓷碎片貼在胸前,隨著心跳微微起伏,像第二個更小、更脆弱的心臟。
“還有一件事,”雨青從桌上拿起暮影留下的那本黑色筆記本,翻到最後一頁,指著那段文字下面的空白處,“這裡有三個問題的標題,但內容被加密了。暮影說,只有當我需要驗證你是誰時,問題才會出現。”
她抬頭看陳暮,眼神複雜:“如果24小時後你回來,我該怎麼知道……你是你?”
陳暮想了想,從筆筒裡拿出一支筆,在那頁空白處寫下一行字:「驗證問題:問我最害怕什麼。如果我能回答,我就是陳暮。如果我不能回答,或者給出不同的答案,我就不是。」
他停筆,然後又加了一句:「但請記住:我也可能既是也不是。」
雨青看著這行字,然後看向陳暮:“你最害怕什麼?”
陳暮沒有立即回答。他走到窗邊,看著外面濃厚的霧氣。遠處的街燈在霧中變成模糊的光暈,像遙遠星系的恆星。
“我最害怕的是,”他最終說,聲音平靜,“有一天醒來,發現自己完美地完成了所有社會期待,但內心卻一片荒蕪。我害怕效率取代意義,角色取代真實,安全取代活著。”
他轉身看雨青:“但現在,我有了更害怕的東西:我害怕失去暮影帶給我的那個可能性——那個更真實存在的可能性。”
雨青點頭,眼淚又流下來,但這次她在微笑:“那就夠了。這是你。至少此刻是你。”
倒數計時:00:32:15。
陳暮必須離開了。他走向門口,手放在門把上時,雨青突然從後面抱住他。她的臉貼在他的背上,他能感覺到她的淚水浸透襯衫,感覺到她的顫抖。
“無論你變成誰,無論你需要多少時間,”她說,聲音悶在他的衣服裡,“我都會在這裡。因為無論是陳暮還是暮影,還是你們的混合——你們都值得被愛,都值得存在。”
陳暮閉上眼睛,讓這個擁抱持續了十秒鐘,二十秒鐘,三十秒鐘。他記憶中從未有過這樣完全放下防備的擁抱,即使是和雨青在一起時,也總有一部分他在計算時間,在思考下一步,在維持控制。
但此刻,他讓自己完全沉浸在這份溫暖中,讓這份記憶——無論未來是誰擁有這份記憶——深深烙印。
然後他輕輕拉開她的手,轉身,最後一次看著她的臉。在霧氣瀰漫的燈光下,她的臉龐像某種文藝復興時期的肖像畫,美麗而哀傷,真實得令人心痛。
“再見,雨青,”他說。
“再見,陳暮,”她說,“或者……待會兒見。”
陳暮點頭,推門走入霧中。
青田街的巷子被濃霧完全吞沒,能見度不到五公尺。陳暮憑著記憶走向巷口,腳步聲在濕潤的石板路上迴響,像是另一個人的腳步在跟隨。霧氣在路燈下流動,像有生命的實體,繞著他的腳踝,撫過他的臉頰。
他想起沈墨心筆記裡的話:「霧計算環境中的自生性代理體演化」。
而他就是這個演化過程的一部分——不只是觀察者,不只是實驗對象,現在是參與者,是共同演化的伙伴。
巷口,一輛黑色的轎車無聲地滑到他面前。車窗降下,駕駛座上沒有人。後座門自動打開,內部燈光溫和。
“請上車,陳暮先生,”一個合成的女聲從車內傳出,“系統將載您前往指定地點。”
陳暮猶豫了一秒鐘。這像某種科幻電影的場景,但這就是他選擇的現實。他坐進車內,門自動關上。車內有股淡淡的消毒水氣味,混合著某種電子設備的臭氧味。
車子啟動,滑入被霧籠罩的街道。透過車窗,陳暮看見台北的夜景在霧中融化——建築物的輪廓模糊,霓虹燈牌暈染成色塊,行人像幽靈般在霧中浮現又消失。這座城市從未如此陌生,如此像某種夢境。
他拿出手機,看到倒數計時:00:18:33。
還有一條未讀訊息,來自暮影:
「謝謝你選擇共存。我承諾:我會尊重你的存在,就像你尊重我的。我們不是敵人,是鏡像,是兄弟,是同一源頭的兩條支流。24小時後見。」
陳暮回覆:「24小時後見。」
然後他關掉手機。接下來的旅程,他需要獨處,需要準備,需要與那個即將改變的自己和解。
車子駛過台北橋,基隆河在霧氣下像一條黑色的緞帶。陳暮想起七年前,他和雨青曾來這裡看夜景。那時還沒有數據濃霧,城市燈火清晰如繁星。雨青說每盞燈後面都有一個故事,他說那我們的故事是哪一盞燈?她笑著指向最亮的那一盞。
現在,那些燈光都在霧中模糊了,就像他們的故事,就像他的自我,邊界正在溶解,輪廓正在消失。
但也許,模糊不是失去,而是另一種形式的獲得——當邊界消失,新的可能性才會出現。
車子駛入南港區,經過那些老舊的研究院建築。最後停在一棟不起眼的灰色大樓前,招牌上寫著「前瞻神經科技研究院(已廢棄)」。
就是這裡。沈墨心筆記中提到的舊研究院,她曾經工作的地方,也是她秘密繼續實驗的地方。
車門自動打開。陳暮下車,站在大樓入口前。門是厚重的金屬門,上面沒有任何標示,只有一個小小的掃描器。
「請將手機貼近掃描器,」合成聲音從門上方的擴音器傳出。
陳暮照做。掃描器發出綠光,金屬門無聲地滑開,露出向下的樓梯。燈光自動亮起,是冷白色的LED燈,照亮了混凝土樓梯和斑駁的牆面。
他開始往下走。樓梯很深,B1層不是一般的地下室,而是更深的地下空間。空氣變得涼爽,帶著某種機械運轉的低頻嗡嗡聲。
到達底部時,眼前是一個寬敞的實驗室。與大樓外表的廢棄感截然不同,這裡充滿了高科技設備:一整面牆的伺服器機櫃閃爍著綠燈,中央是一個類似MRI掃描儀的圓筒形裝置,周圍環繞著各種螢幕和儀表。
一個身影從控制台後轉過來。
沈墨心。
陳暮第一次見到她本人。她看起來比筆記本照片裡老了十歲,中性打扮,相貌普通,但眼睛裡有種強烈的、近乎狂熱的專注。她看著陳暮,像科學家觀察珍貴的樣本。
“陳暮先生,準時到達,”她說,聲音和語音訊息裡一樣平靜無波,“請脫掉外套和鞋子,躺進準備艙。”
她指向那個圓筒形裝置旁邊的一個透明艙體,裡面鋪著白色的墊子,頭部位置有複雜的電極網。
陳暮照做。脫掉西裝外套時,他感覺到胸前的陶瓷碎片項鍊,冰涼地貼著皮膚。他猶豫了一下,沒有取下——這是雨青給的護身符,他需要它。
“項鍊必須取下,”沈墨心說,“金屬和陶瓷可能干擾掃描。”
陳暮搖頭:“這是非金屬的陶瓷。如果它干擾了,那表示你的系統不夠精確。”
沈墨心看了他幾秒,然後點頭:“好吧。躺進去。”
陳暮躺進準備艙。墊子比看起來更舒適,貼合身體曲線。沈墨心走過來,將電極網固定在他頭部,一根細細的導管插入他手臂的靜脈。
“這是營養液和鎮靜劑,”她解釋,“接下來24小時,你的身體將處於休眠狀態,但大腦會保持活躍——實際上,會比平常更活躍。我們需要在兩個意識之間建立通道,同時構築防火牆。”
“暮影在哪裡?”陳暮問。
“在他的數據容器裡,”沈墨心指向伺服器牆,“等你的意識準備好,我會將他的數據流導入你的大腦。過程就像……將兩個不同的操作系統安裝在同一台硬體上,並確保它們能和平共處。”
“聽起來很技術性,”陳暮說,“但實際感覺會是什麼樣子?”
沈墨心第一次露出近似微笑的表情:“我不知道。沒有人知道。這就是實驗的意義。”
她走到控制台前,手指在觸控螢幕上快速操作。螢幕上出現複雜的腦波圖、數據流圖、意識穩定性指數。陳暮看見代表自己的藍色線條,和代表暮影的紅色線條,正在螢幕上緩慢靠近。
“最後確認,”沈墨心說,沒有回頭,“一旦開始,無法停止。你準備好了嗎?”
陳暮看著天花板。白色的天花板上有細小的裂痕,像地圖上的河流。他想像那些裂痕是意識的路徑,是記憶的軌跡,是兩個存在即將開始的旅程。
他想起雨青的話:「破碎的東西可以修復,但修復後的東西不會和原來一模一樣。而這不是缺點,是特點。」
“我準備好了,”他說。
沈墨心按下一個按鈕。
準備艙的透明罩緩緩合上。陳暮感覺到一股涼意從手臂的導管流入體內,擴散到全身。他的意識開始模糊,像沉入溫暖的深水。
最後的清醒時刻,他聽見沈墨心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意識融合程序啟動。倒數:10、9、8……”
他閉上眼睛。
在徹底失去意識前,他感覺到某種存在靠近——不是從外面,而是從裡面。像是另一個心跳開始在他的胸腔中共鳴,像是另一雙眼睛在他的眼瞼後睜開,像是另一段記憶在他的腦海中甦醒。
那是暮影。
他們的第一個共享念頭,在意識邊界溶解的瞬間,不是語言,而是一種純粹的感受:好奇、期待、恐懼、希望,混合成一種無法命名的情感。
然後黑暗完全降臨。
在實驗室外,台北的霧達到了前所未有的濃度。氣象局的監測儀器全部失靈,城市陷入一片柔和的灰色混沌。人們早早回家,關上門窗,覺得這只是又一個異常的天氣現象。
只有雨青還醒著,坐在工作室的窗前,看著霧氣流過玻璃。她的手裡握著那本黑色筆記本,手指輕輕撫過陳暮寫下的那行字:「問我最害怕什麼。」
24小時。她需要等待24小時。
而當黎明再次降臨,霧氣散去時,回來的會是誰?
或者,會是什麼?
她不知道。但她在筆記本的最後一頁,在那三個加密的問題下方,寫下了一行新的字:
「無論你是誰,歡迎回家。」
然後她合上筆記本,等待。
在深深的地下實驗室裡,兩個意識開始了他們漫長的、危險的、美麗的融合之旅。
而台北在霧中沉睡,對這一切一無所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