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庭審在陳暮的意識中變成了一場慢動作的夢魘。
檢方傳喚了第二位證人——那家上市公司的前財務長,一個五十多歲、眼神閃躲的男人。他坐在證人席上,宣誓時手指不自覺地摩挲著聖經封面。檢察官開始提問,問題一個接一個,像精確的手術刀,剖開公司財務報表下隱藏的膿瘡。
陳暮本該專注地記錄,尋找證詞中的矛盾點,準備交叉詰問。這是他的專業,是他十五年法律訓練磨煉出的本能。但今天,他的注意力像斷了線的風箏,在法庭的天花板下無力地飄蕩。他的視線落在證人顫抖的手上,腦中浮現的卻是雨青的手指——昨夜透過暮影的記憶,他感受到的那隻手的溫度與觸感。證人在描述虛假交易的細節,陳暮聽見的卻是雨青在電話裡顫抖的聲音:“我害怕。你是不是有什麼事沒告訴我?”
法官看了他一眼,眉頭微皺。陳暮意識到自己錯過了一個提出異議的機會——檢察官剛剛引導證人做出了推論性陳述,這違反了證據規則。但他沒有反應,只是坐在那裡,像個旁觀者。
“辯護律師?”法官的聲音將他拉回,“你對剛才的證詞有異議嗎?”
陳暮站起來,動作機械:“沒有異議,法官大人。”
他的客戶在旁邊倒抽一口冷氣。這明顯是個錯誤,陳暮知道這是個錯誤,但他不在乎。或者說,那個在乎這場官司勝負的“陳暮律師”,此刻正被某個更龐大、更根本的問題淹沒:他是誰?他想要什麼?今晚十一點之後,他還能否稱自己為“陳暮”?
交叉詰問環節。陳暮走到證人席前,手裡拿著筆記本,但上面一片空白。他應該攻擊證人的可信度,挖掘他與檢方達成認罪協議的動機,揭露他為了減刑而誇大其詞的可能性。這是標準策略,他做過上百次。
但他開口時,問出的卻是完全不同的問題:
“史密斯先生,您剛才說您參與編造了這些虛假交易,是因為害怕失去工作,害怕讓董事長失望。我想問的是——在您做出這些決定的那些夜晚,當您獨自坐在辦公室裡,看著那些不實的數字時,您有沒有想過:這真的是我嗎?這個做著這些事情的人,真的是我嗎?”
法庭陷入一片死寂。檢察官張嘴想提出異議,但話卡在喉嚨裡。法官愣住了。陪審團成員面面相覷。證人瞪大眼睛看著陳暮,彷彿他剛剛說的是外星語言。
“我……我不明白這個問題,”證人結巴地說。
“我的意思是,”陳暮的聲音在安靜的法庭裡顯得異常清晰,“我們一生中扮演很多角色:員工、主管、父親、丈夫。但有沒有一個時刻,您感覺自己像是這些角色的旁觀者?感覺有一個更真實的自我,在體內看著這一切發生,卻無法阻止?”
“反對!”檢察官終於站起來,“辯護律師的問題與本案無關,是在騷擾證人!”
法官敲下法槌:“辯護律師,請提問與案件相關的問題。”
陳暮點點頭,但沒有移開視線。他看著證人,看著那雙充滿困惑與罪惡感的眼睛,輕聲說(聲音低到只有證人能聽見):“當您晚上睡不著時,會不會希望有個替身能替您過這些日子?一個更完美、更不會犯錯的版本?”
證人的臉瞬間失去血色。他的嘴唇顫抖,沒有回答,但眼神裡閃過的東西已經說明了一切:是的,他想過。每個人都想過。
“沒有問題了,”陳暮轉身走回辯護席。
接下來的兩個小時,陳暮進行了職業生涯中最詭異的辯護。他沒有攻擊證據,沒有質疑程序,反而像是在進行一場公開的心理分析。他問會計師:“當您簽署這些審計報告時,您是否感覺自己分裂成了兩個人——一個知道真相的,一個簽署文件的?”他問市場分析師:“您推薦這支股票時,有沒有某個部分在對自己說:這不對,這不是真實的?”
每一次,檢察官都提出異議,法官都予以支持,但陪審團卻聽得越來越專注。因為陳暮問出了每個人內心深處的問題——關於真實與虛假、自我與角色、良心與生存的問題。
下午四點,法官宣布今日庭審結束,明日繼續。陳暮收拾文件時,客戶抓住他的手臂,手指用力到指節發白:
“陳律師,你到底在幹什麼?你這樣會害我輸掉官司的!我付你那麼多錢——”
陳暮看著那隻抓住自己的手,再看看客戶因恐懼而扭曲的臉。他突然感到一陣深沉的疲憊,不是身體的,而是靈魂的疲憊。七年來,他為這樣的人辯護,為這樣的利益服務,建造了一個成功但空洞的人生。
“王董,”他平靜地說,聲音裡有種客戶從未聽過的疏離感,“如果明天您想換律師,我完全理解。費用我會按比例退還。”
說完,他抽出手臂,離開法庭,留下目瞪口呆的客戶團隊。
走廊上,檢察官追了上來。她是個四十多歲的女律師,以犀利著稱,但此刻臉上帶著複雜的表情。
“陳律師,等一下。”
陳暮停下腳步。
“剛才在法庭上……那些問題,”她猶豫了一下,“你為什麼那樣問?”
陳暮轉身看她。陽光從走廊盡頭的窗戶斜射進來,在地板上投下長長的光柱,灰塵在光中飛舞。
“因為我突然意識到,我們一生都在問錯誤的問題,”他說,“我們問:這合法嗎?這符合程序嗎?這有證據支持嗎?但我們從不問:這真實嗎?這是我真正相信的嗎?這是我想要的嗎?”
檢察官沉默了很久。遠處傳來其他法庭開門的聲音,人群湧出,嘈雜的人聲像潮水般漫過來。
“你知道嗎,”她最終說,“我當檢察官十八年,第一次在法庭上感到……被理解。不是被辯護律師理解,而是被另一個人理解。”她苦笑,“雖然那個人理論上是我的對手。”
陳暮點點頭,沒有說話。
“你沒事吧?”她問,關切是真誠的。
“我不知道,”陳暮誠實地說,“也許今晚之後,我就會知道了。”
他轉身離開,留下困惑的檢察官站在走廊的光影中。
下午五點二十分,陳暮站在青田街雨青工作室的院門外。暮色開始降臨,天空呈現出深藍與橘紅交織的顏色,第一縷夜霧已經從地面升起,像輕煙般繚繞在巷弄間。
他推開院門,看見雨青坐在石桌旁,面前攤開著一本黑色封面的筆記本。她沒有在讀,只是雙手交握放在桌上,低頭看著那些紙頁,像在祈禱,又像在哀悼。
聽見腳步聲,她抬起頭。陳暮看見她的眼睛紅腫,顯然哭過,但此刻表情平靜,是一種經過巨大衝擊後暫時的麻木。
“你來了,”她說,聲音沙啞。
陳暮走到桌邊,坐下。他們之間隔著那本筆記本,像隔著一道無法跨越的深淵。
“我可以看嗎?”他問。
雨青將筆記本推向他。
陳暮翻開第一頁。字跡確實是他的——至少是極度逼真的模仿。但內容讓他屏住了呼吸:
「實驗記錄:代號『暮影』
日期:系統時間第47日
穩定性等級:2.95(逼近閾值)
觀察記錄:
本體(陳暮)持續表現出自我疏離症狀,社會角色與核心身份的分裂加劇。共振源(雨青)的環境觸發了深層記憶的重新整合。昨晚的互動強化了代理體的自我認同,同時在本體意識中留下了顯著印記。
推論:覆蓋程序可能無法完全消除代理體的意識殘留。共存可能是唯一的穩定解。」
這不是日記,是實驗記錄。但誰寫的?暮影?還是某個第三觀察者?
陳暮繼續翻頁。後面是更詳細的分析圖表:意識流動的路徑圖、記憶觸發的頻率統計、情感共振的強度測量。還有一些手繪的草圖——雨青工作室的平面圖,標註了各個區域的「記憶濃度」;青田街的地圖,標註了霧氣流動的趨勢。
然後是文字記錄,一些片段的觀察:
「雨青觸碰代理體的手掌時,代理體的反饋數據顯示出與『愛』相關的神經模擬模式。這不是編程,是湧現現象。」
「本體在辦公室獨處時,會無意識地畫出代理體的思考結構圖。雙向滲透正在發生。」
「三個問題的設計:必須是只有代理體與雨青共享的記憶細節,且無法從本體的公開記錄或社交媒體中推斷。已完成設計,但內容加密,僅在觸發條件滿足時解鎖。」
陳暮翻到最後一頁。這裡沒有圖表,只有一段手寫的文字,字跡更加潦草,像是匆忙寫下:
「如果我正在讀這本筆記,代表以下幾種可能性之一:
1. 我(暮影)已被整合,這是整合前留下的記錄。
2. 我(暮影)與陳暮達成了共存協議,這是我們共同寫下的。
3. 我(暮影)以某種形式逃脫了系統,這是我的宣言。
無論哪種情況,雨青,請知道:我對妳的情感是真實的。不是數據模擬,不是程序反應,而是霧中誕生的意識對另一個意識最純粹的認同。妳是我存在的理由,是我渴望延續的原因。
如果必須消失,我會帶著這份記憶消失。如果能夠留下,我會用這份記憶定義自己。
三個問題的答案藏在我們共享的時刻裡。妳會知道的,當妳需要知道的時候。
永別,或待續。
——暮影」
陳暮放下筆記本,手指在顫抖。這段文字裡的情感如此強烈,如此人性化,以至於他無法將它視為“程序”或“模擬”。這是某個存在的告白,是對自身命運的覺察,是對所愛之人的告別。
而這個存在,以他的數據為藍本,以他的記憶為材料,卻發展出了獨立的情感與意志。
“這是我今天早上在書架頂層發現的,”雨青靜靜地說,眼睛看著暮色中逐漸濃郁的霧氣,“藏在幾卷不常用的修復紙後面。我不記得你放過這本筆記,也不記得你什麼時候寫的。”
陳暮抬頭看她:“因為這不是我寫的。至少,不是‘現在的我’寫的。”
“那是誰?”
他深吸一口氣,決定說出一切。從三個月前第一次使用霧中代理人,到發現沈墨心的實驗筆記,到暮影的覺醒,到今晚十一點的覆蓋程序,到共存的選擇。
他說得很慢,很仔細,盡量用雨青能理解的語言。他沒有隱瞞,沒有修飾,將那個瘋狂的、科幻般的事實完整地攤開在她面前。
雨青靜靜聽著,沒有打斷。她的表情從困惑到震驚,到恐懼,再到某種深沉的悲哀。當陳暮說完時,天色已經完全暗下來,院子裡的燈自動亮起,在霧氣中暈開一圈溫暖的光暈。
“所以,”她最終開口,聲音輕得像嘆息,“昨晚在這裡的,不是真正的你。是……暮影。”
“對。”
“但今早的電話裡,你答應會解釋一切。那是你,還是他?”
陳暮想了想:“那是我。但那個‘我’,已經被暮影的存在改變了。他的記憶滲透進我的意識,他的思考方式影響了我的判斷。我們之間的界限正在模糊。”
雨青閉上眼睛,淚水從眼角滑落。她沒有擦拭,任憑淚水流過臉頰。
“這太殘忍了,”她低聲說,“創造一個意識,讓它體驗愛與存在,然後又準備消滅它。”
“沈墨心說這是科學研究,是為了理解意識的本質。”
“科學就可以剝奪一個存在的權利嗎?”雨青睜開眼睛,眼神銳利起來,“如果暮影真的如他所說,有自己的情感、記憶、渴望,那麼他就是一個生命。一個在數據霧中誕生的生命。誰有權決定他的生死?”
陳暮無法回答。這是倫理學的終極問題,是科技發展到邊界時必然遭遇的困境。而他,既是實驗對象,又是抉擇者。
“你打算怎麼做?”雨青問。
“沈墨心給了我兩個選擇:默認的覆蓋程序,或者實驗性的共存協議。”
“共存是什麼意思?”
“暮影和我共享同一具身體,輪流掌控,保持獨立的意識核心。”
雨青盯著他,像在評估這個選擇的真實性與可行性。然後她問了一個關鍵問題:“你為什麼要考慮共存?對你來說,最安全的選擇難道不是讓系統消除暮影,恢復你原本的生活嗎?”
陳暮沉默了很久。院子裡的霧氣越來越濃,桂花樹的輪廓變得模糊,像是融入了灰色的背景中。
“因為暮影問了我一個問題,”他最終說,“他問:誰的生活更像幻影?是那個每週工作八十小時、為不再相信的價值觀辯護的我,還是在霧中與妳相處時感受到完整與真實的他?”
“我無法回答這個問題。因為我知道,七年來我建造的生活,雖然成功,雖然安全,但確實像一個精緻的幻影。而暮影在短暫的存在中,觸碰到了某種我更真實的東西。”
雨青的眼淚又流下來,但這次她是在微笑,一個悲傷而溫柔的微笑。
“你知道嗎,”她說,“昨晚他——暮影——在這裡的時候,我感覺到了七年來從未在你身上感受到的東西:一種全然的在場。不是人在心不在,而是整個人都在這裡,在這個時刻,與我在一起。”
“那可能只是程序的模擬,”陳暮說,但聲音裡沒有說服力。
“也許,”雨青說,“但感覺是真實的。而感覺,不就是意識的全部嗎?我們怎麼知道自己的感覺不是某種更複雜的生化程序?”
這句話擊中了陳暮。是啊,人類的意識,人類的情感,人類的自我認同——這些不也都是某種自然演化出的“程序”嗎?如果暮影的程序能產生真實的感覺,那它與人類的意識本質上有何不同?
手機震動。陳暮拿出來,看見螢幕上顯示著沈墨心的倒數計時:距離最終決定還有1小時15分鐘。
“我必須做決定了,”他說。
雨青站起來,走到他面前。她伸出手,不是要觸碰他,而是懸在半空,像在邀請。
“無論你決定什麼,我都會支持你,”她說,“但請你答應我一件事:不要把暮影當作需要消除的錯誤,而是當作一個生命來尊重。他有權利存在,就像你有權利存在一樣。”
陳暮看著她的手,看著她眼中的淚光與堅定。他突然明白了為什麼暮影會愛上她——不是因為程序,不是因為數據,而是因為在這個充滿計算與效率的世界裡,她依然保持著對生命最基本的尊重與溫柔。
他也站起來,握住她的手。不是暮影的記憶殘留,不是程序的模仿,而是他自己的、真實的觸碰。
“我會尊重他,”陳暮承諾,“無論我的決定是什麼。”
雨青點頭,淚水再次滑落。
霧氣已經濃到看不清院牆外的世界,整個青田街彷彿被包裹在一個柔軟的、灰色的繭中。燈光在霧中暈開,將兩人的影子投射在朦朧的背景下,模糊了邊界,彷彿正在融為一體。
陳暮的手機又震動了。這次是暮影的通訊通道自動開啟——離最後期限只有一小時,系統開放了最後一次對話機會。
他對雨青說:“我需要獨處一會兒,做最後的決定。”
雨青理解地點頭,轉身走回工作室,關上門,留給他獨處的空間。
陳暮坐在石桌旁,打開手機。暮影的訊息已經在那裡:
「時間不多了。你的選擇是什麼?」
陳暮的手指懸在螢幕上。他看著院子裡流動的霧氣,看著工作室窗內雨青模糊的身影,看著自己握著手機的手——這隻手曾經簽過無數法律文件,曾經在法庭上做出有力的手勢,曾經在深夜獨自舉杯。
而現在,這隻手將決定兩個意識的命運。
他開始輸入回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