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生活在一個將「央行獨立性」(Central Bank Independence, CBI)視為金科玉律的時代。提到美國聯邦準備系統(聯準會,Fed),我們的腦海中浮現的往往是那位「超然於政治」的掌舵者,能夠不受白宮或國會干預,以專業判斷來守護經濟穩定。
但如果歷史可以說話,它會告訴我們:這種獨立地位並非與生俱來,而是在特定歷史條件下逐步形成的制度。在聯準會超過百年的歷史中,有數十年的時間它都處於一種「央行不獨立」的狀態,尤其是在面對國家危機時,它更像是「臨危任命」的財政技術部門。
本文試圖重回歷史現場,看這頭金融巨獸如何從政治妥協中誕生,又如何在戰火中成為政府的附庸,最後才走上那座被神化的「獨立性」神壇。
第一幕:央行曾是「政治毒藥」的年代 (1791-1912)
歷史上,美國曾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中央銀行」。從現在的角度看來,這可能有點不可思議,當時的金融體系就像是一艘沒有舵手的船在暴風雨裡航行。
美國最早的「準中央銀行」始於建國之初的兩家機構:美國第一銀行(1791-1811)與美國第二銀行(1816-1836)。它們的誕生,與其說是為了建立獨立的貨幣政策,不如說是為了解決迫在眉睫的國家財政危機。
第一銀行正是在首任財政部長亞歷山大·漢密爾頓(Alexander Hamilton)的大力推動下成立的,其首要任務便是協助新生共和國處理堆積如山的革命戰爭債務。
漢密爾頓的構想是一種公私合營模式,聯邦政府直接持有其20%的股份,並對其運營擁有實質影響力。他堅持銀行應「為其私人股東的利潤而運營,從而使股東有興趣妥善經營它」,但這種設計也被當時的民眾,特別是農民和小型銀行家視為是「東岸金融精英的特權壟斷工具」。
在這種反感驅使下,總統安德魯·傑克遜(Andrew Jackson)以違憲為由,果斷否決第二銀行的續約法案。隨著政府資金被悉數抽走,第二銀行最終在1836年特許狀到期後黯然解散。
此後,「中央銀行」這個詞幾乎成了政治毒藥,一提起來就讓人們想到不公平的權力集中,所以在十九世紀美國經濟快速起飛的時期,竟然是在沒有中央銀行的狀態下度過的。
第二幕:戰時服從,平時「分權」 (1913-1941)
在接下來的數十年中,美國經濟就在沒有中央銀行的狀態下運作。金融體系依賴於州立銀行與國家銀行並存的「雙軌體系」。然而,這個體系充滿了缺陷:
1. 無彈性的貨幣供給:貨幣供給是僵固的,無法隨著經濟活動而伸縮。比方說秋天農忙時期,大家需要大量現金來交易農產品,金融系統卻給無法供應,或市場一恐慌,大家想把存款換成現金,銀行也拿不出足夠的鈔票。
2. 金字塔式的儲備集中:全國小銀行的儲備金最終集中在紐約少數大銀行手中,只要紐約出事,全國都會受影響。
1907年的銀行大恐慌徹底揭示了這個系統的脆弱性。當時,挺身而出扮演最後貸款人角色的並不是政府,而是金融鉅子J.P. 摩根(J.P. Morgan),他憑著個人信譽和財力,把一群銀行家鎖在自己的圖書館裡,軟硬兼施逼著他們拿出錢來救市。
這個事件敲響了警鐘:一個國家的金融穩定不能依靠個人的英雄主義來維持。於是,創造一個「官方的救市者」成了共識。但問題是,這個救市者該長什麼樣?
當時的社會同時害怕兩種東西:怕它被華爾街金融家挾持,變成私人金庫;也怕它被華盛頓政客控制,變成選舉提款機。
最終,聯準會被設計成獨特的「去中心化設計」,華盛頓有中央理事會,全國再分成十二家擁有高度自主權的地區聯邦準備銀行。
當聯準會依據《聯邦儲備法》創立時,它的身份很明確:它是「國會的創造物」(creature of Congress),國會可以隨時改寫甚至廢除其權力。因此,對於「獨立性」的描述,更準確應是「絕緣」(insulated)於特殊日常政治壓力,而不是獨立於政府(independent of government)。
這種「絕緣」的設計本意是希望聯準會能在平時充當金融體系的「水管工」,提供彈性貨幣、預防擠兌,並不受制於日常政治干預。
然而,聯準會成立的隔年,戰火的硝煙很快讓這個初生的機構,迅速失去了自主權。
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聯準會與財政部幾乎合而為一。時任財政部長威廉·麥卡杜(William McAdoo)一手主導了戰爭融資計畫,聯準會只能全力配合,幾乎沒有自主性可言。央行的首要任務變成了支援財政需求,而非守護所謂的「獨立性」。
第三幕:被財政部「釘住」的十年 (1941-1951)
最缺乏「獨立性」的時期,發生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及其後。
為了籌措天文數字的戰費,聯準會在1942年應財政部要求,做出了一個今日看來不可思議的承諾:將利率固定在極低的水平。
• 短期利率:短期國庫券利率被「釘在」(peg)0.375%。
• 長期利率:長期國債利率的上限被設在2.5%。
為了維持這個超低利率的承諾,聯準會必須在公開市場上無限量買入政府債券。每當政府發行新債,聯準會就得買進以保證利率不上升,這讓它被迫放棄了對資產負債表規模和貨幣供應量的控制。
這種「央行不獨立」的政策,在戰爭時期被視為愛國義務和合理的安排,因為這能確保政府債務的穩定性,並降低大規模動員的成本與效率。
戰後,危機並沒有解除。儘管解除價格管制導致通貨膨脹飆升(1946年至1947年間CPI通膨率高達17.6%),但杜魯門總統(Harry S. Truman)和財政部長史奈德(John Wesley Snyder)仍堅決要求維持低利率,以保護戰債價值。
最終,聯準會主席艾克爾斯(Marriner Eccles)忍無可忍,他批評這種無限制地創造銀行準備金的做法,已使聯準會變成了「通貨膨脹的引擎」(an engine of inflation)。這場衝突,最終導致了1951年的白宮會議爭端。
第四幕:獨立性的誕生
1951年3月,歷史的轉捩點才真正出現。在韓戰加劇通膨壓力(CPI通膨率已達到年化21%)、且債券市場面臨崩潰的危險下,財政部與聯準會終於達成了一項里程碑式的協議——《財政部–聯準會協議》(Treasury–Federal Reserve Accord)。
這項協議解除了聯準會維持低利率的承諾。
學者形容,這標誌著「貨幣政策的解放」(liberation of monetary policy),使聯準會能重新將重點轉向控制通膨和限制經濟波動。此協議奠定了現代聯準會獨立地位的基礎。
因此,我們今天所認知的央行獨立性,是相對晚近的發展,是1951年後逐漸出現的產物,並非從聯準會誕生以來就存在的傳統。
結論與反思:獨立性是政治選擇
聯準會的歷史證明,在絕大多數時間裡,央行獨立性都是一個神話與誤解。這種獨立地位並非法律上的永久保證,它依賴於政治共識、傳統與尊重。國會既然創造了Fed,就能隨時修改它的權力。
當今世界,美國再次面臨龐大的政府債務、高通膨陰影、地緣政治風險以及潛在的經濟困境。當市場開始擔憂高債務會不會再次迫使Fed配合財政部,或者當國會試圖要求Fed採取特定行動時,我們必須反思:
在歷史上,當國家面臨生存或極端危機時(如兩次世界大戰),央行不獨立、服從於財政需求,反而被視為必要的理性選擇。
在當前這個債務纏身、經濟不確定的時代,是否應該固守1951年後的「央行獨立性」原則,讓貨幣政策堅決地與財政政策保持距離?
抑或是,當經濟困境逼近,歷史經驗是否暗示我們,央行與政府的關係終將再次回到「絕緣而非獨立」的務實合作模式,以應對國家緊急的財政需要?
這個問題的答案,將考驗當代決策者在歷史教訓與現代教條之間的平衡。
延伸閱讀 (References)
1. Central Bank Independence: Myth and Misunderstanding
這篇論文指出,聯準會本質上是「國會的創造物」,並非真正獨立的實體,且其操作獨立性經常被誇大。
2. From WWII to the Treasury-Fed Accord
此文詳細描述了 1941–1951 年間聯準會維持利率釘住(peg)政策的具體細節,以及這一政策如何導致其失去貨幣控制權。
此文介紹了 1951 年協議如何「解放了貨幣政策」,是建立現代聯準會獨立性的基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