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ear All,
回顧 2025 年，我最大的感受並不是技術又突破了多少、專案跑得有多快，而是我花了非常多時間在教育、說明與觀念校正上。CDR 的瓶頸，往往不在設備、不在資金，而在於人們是否願意真正理解它的目的、邊界與責任。
這幾年，我持續在碳移除（Carbon Dioxide Removal, CDR）這個領域中工作與觀察，從技術路線、專案設計、制度與法規，到實際市場運作，一路走來，看過太多相似的情境，也看過太多一再重複的誤解。因此我一直覺得，有些話應該被寫下來，留給準備踏入這一行的朋友，在真正投入之前，先冷靜地想清楚。如果你是抱著「投資設備、投入材料、取得土地、開發專案，然後換取高毛利回報」的心態，我必須坦白說，這條路可能並不適合你。不是因為 CDR / BCR（Biochar Carbon Removal）不能談商業或成本回收，而是只以資金利益為最高優先的思維，本質上與 CDR 所追求的可持續發展目標是背離的。這不是一個以金融套利為核心邏輯所運作的世界。
我之所以願意分享經驗、願意反覆說明制度細節與實務現實，是因為我真心希望進入這個領域的人，至少清楚自己正在做的是什麼。然而現實是，許多人進入 CDR 的動機，並非來自對氣候貢獻、環境責任或長期治理的理解，而只是因為「聽說這個市場很貴、很好賺」。他們學了一點皮毛、看了幾份簡報，就以為已經掌握全貌，接著便自行尋找設備商、材料商，甚至刻意跳過制度、法規與科學基礎，試圖用商業直覺快速拼湊出一個獲利模型。
這樣的路，幾乎沒有例外，最後都會被現實修正。
最常見的轉折點，出現在「價格」上。許多人在公開平台或產業討論中看到 CDR.fyi 所呈現的BCR價格，動輒一百五十美元一噸，於是開始在腦中推算設備攤提、材料成本、土地成本與預期毛利，形成一套看似合理的商業模型。然而當真正進入市場、與中間人或潛在買方接觸，詢問實際可成交的價格時，得到的卻往往是每噸六十至七十美元的區間。這一刻，原本精心設計的獲利模型便瞬間瓦解。
問題並不在於「被砍價」，而在於一開始就把「牌價」誤認為「市場真實價格」。CDR 的價格從來不是單一數字，而是綜合反映多重因素的結果，包括移除品質、社區共益、生物多樣性影響、交付確定性、驗證與監測成本、長期封存責任、逆轉風險、法律與聲明限制等，以及最關鍵的一點——買方究竟將這個成果視為什麼。
當買方將 CDR 視為「氣候貢獻」，而非「可自由抵換、可快速變現的資產」時，其價格結構自然與傳統金融商品的想像完全不同。也必須直白地說一句：CDR 並不是許多人想像中的高利潤生意。它是一條長期、資本密集、受科學與治理高度約束的路，而不是金融遊戲。
比價格誤解更深層、也更具風險的，是對「所有權」與「合規」的錯誤理解。這幾年，我反覆聽到類似的說法：設備是我投資的、物料是我購買的、土地與廠房是我的，因此移除成果理所當然屬於我，國家憑什麼介入？然而這種思路，本質上是將 CDR 視為單純的私人產權產出，卻忽略了碳會計與全球氣候治理的一個基本現實——溫室氣體的排放與移除，必然同時存在於企業層級與國家層級的帳本之中。
在現行國際架構下，企業確實可以透過合約取得移除成果的使用權或主張權利，但同一筆移除量，也必然依其地理發生地，被納入該國的溫室氣體清冊與國家盤查體系。這不是立場問題，而是為了避免雙重計算、避免氣候敘事被濫用所建立的制度設計。合規與合法不是可選項，而是進入這個市場的必要條件。即便個人或企業不願面對，市場與監管仍會透過法規與買方採購規則，要求你正視這個現實。
這也是為什麼這幾年來，我不斷強調「要合法、要合規」，卻始終很少有人真正願意停下來理解。許多人以為，只要技術存在、設備到位，其餘都只是行政或文件問題；但事實正好相反，真正決定 CDR 是否能成立的，往往不是設備，而是法令、制度、標準、碳會計邏輯，以及是否存在可被審計、可被驗證的證據鏈。缺乏這些基礎，移除成果無法被正式承認，也無法用於合規抵換或法定抵繳，頂多只能在 ESG 報告中作為氣候貢獻的敘述。
在所有 CDR 路徑中，BCR／BiCRS（生物炭碳移除與封存）是最常被誤解、也最容易被低估難度的一類。許多人談到 BCR，往往把「土地封存」想得過於簡單，彷彿只要把生物炭混入農地、鋪入林地，甚至直接掩埋，就自然等同於長期碳封存。但在真正嚴謹的 CDR 語境裡，土地封存從來不是一個「技術完成就成立」的動作，而是一整套跨越科學、法律與治理的長期責任安排。
生物炭是否具備長期穩定性，取決於原料、製程、結構特性，以及所處土壤與管理條件。不同環境下，碳的持久性與逆轉風險差異極大，必須以科學證據與長期監測支撐。土地是否具有可長期保障的使用權？未來用途若改變，封存責任由誰承擔？一旦發生逆轉，是否有明確的責任主體與補償機制？若這些問題未被制度性處理，就不可能談得上真正的長期封存。
而這也正好說明了，為何真正的大型買方——例如 Microsoft——對 BCR／BiCRS 的土地封存採取極為保守的態度。這種保守並非否定技術，而是基於對長期責任、會計風險與制度一致性的高度自覺。對買方而言，風險不在於今天能不能把碳放進土地，而在於十年、二十年之後，這筆移除是否仍然成立、是否仍能被合理主張。一旦發生逆轉，承擔聲譽與揭露風險的，正是最終對外宣稱氣候成果的買方本身。
因此，當市場質疑為何大型買方對 BCR 採購進度緩慢、標準嚴格，甚至寧可選擇成本更高、但風險結構更清楚的移除路徑時，答案其實很簡單：真正重要的不是今天買到了多少噸，而是這些噸數在未來是否仍然站得住腳。這份保守，正是高完整性 CDR 市場能夠長期存在的前提。
回顧這些年的實務經驗，我看到太多案例，都是先被獲利故事吸引、先相信中間人的說法、投入大量資金購買設備，最後才回頭面對法規制度與採購依據。當順序顛倒，結果幾乎都是失敗。對於 CDR 而言，合理的進場順序應該是：先理解制度定位與碳會計邏輯，確認自身主張屬於氣候貢獻還是合規用途；接著進行市場與風險的盡職調查，理解真實盤價、交付責任與法律限制；最後才是設備、材料、工程與品質的配置。這不是保守，而是最基本的專業素養。
我將這些經驗整理出來，並非為了勸退所有人，而是希望真正想投入的人能少走冤枉路。這條路確實需要熱誠與真心付出，但同樣需要耐心、紀律，以及對科學與制度的尊重。CDR 可以談商業，但它的核心從來不是短期套利，而是一項以百年尺度思考的氣候貢獻工程。
最後，我只想留下清楚的一個結論：如果你尋找的是下一個世代的中高毛利投資標的，CDR 或 BCR 並不是答案；但如果你願意在現實制度與科學約束下，長期投入一件真正對氣候有意義的事，這條路，值得你慎重地走。
近年微軟已承諾與採購數千萬噸等級的碳移除量。
微軟究竟在買什麼？
為何這樣買？
並不難理解，只要真正把買方文件、會計邏輯與採購指引完整看過，
而不是只聽市場傳言或人家說的。
相關參考文件如下，建議完整閱讀後再談任何投資或專案判斷：
- Microsoft CDR Accounting & Claims (FY24):
https://cdn-dynmedia-1.microsoft.com/is/content/microsoftcorp/microsoft/msc/documents/presentations/CSR/Microsoft-CDR-Accounting-Claims-FY24.pdf - Criteria for High-Quality CDR (2025):
https://cdn-dynmedia-1.microsoft.com/is/content/microsoftcorp/microsoft/msc/documents/presentations/CSR/2025-Criteria-for-High-Quality-CDR.pdf - Microsoft CDR Procurement Cycle Guidance:
https://cdn-dynmedia-1.microsoft.com/is/content/microsoftcorp/microsoft/msc/documents/presentations/CSR/Microsoft-CDR-Procurement-Cycle-Guidance-Doc.pdf - Microsoft input to UNFCCC:
https://unfccc.int/sites/default/files/resource/Microsoft.pdf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