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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參加定期舉辦讀書會，空間是廉價的連鎖咖啡店，時間則被分成兩種觸感，懷著滿心的學習交流心態，提早抵達，迅速用餐，上桌，時間到時卻仍有許多人缺乏時間觀而晚到，並且花一陣子滿足店裡的低消規定。
我發現介紹追憶似水年華時，有人低下頭，有人轉頭看其他桌在聊天，另一位起先是附和後又沉默，本是筆記達人的他，在聽到理財書籍的介紹時，總是奮筆疾書，深怕錯漏任何一個字句，但在聆聽文學時，筆尖觸碰紙的沙沙聲消失，觀眾的驚奇聲消失，一位看似沒睡飽的人呆滯後詢問剛剛提到的內容，我內心湧上數百個思緒的複雜，安慰自己是因為咖啡廳的人潮眾多而我的聲音不夠「宏亮」，另一個問題則是「台灣教育都教標準答案。歷史有用嗎？」隨著活動結束，一個質疑在我離開咖啡廳後，回到家開始湧現：會不會閱讀追憶似水年華沒有用？
https://poisonouspens.wordpress.com/tag/in-search-of-lost-time/
當我回家認真地把我先前撰寫在部落格整理好的文章分享到社群後，卻也像當時一樣，安靜的沉入大海。
接著為了滿足沒有被滿足的分享欲，消除由一件事，一滴黑色情緒墨水沾染我心情的事情，轉移注意力，逛起了社群軟體，看著幾個和我差不多時間創立的帳號，也是隨便介紹幾本書就追蹤人數比我多。是我寫的東西太過生冷了嗎？或許是，因為這個共交集太窄了，要具備看過追憶似水年華，要熟悉社會科學理論，又要能夠批判社會現實，有時候混一些tech 跟economics and finance的看法，這在當今是難以被理解跟討論的一個窄領域，即使閱讀的是世界經典。
手機的對話裡停留在：「我更想知道你上次提到AI那個什麼RAG的東西，還有非常感謝你前前次分享的那個情緒反思量表，那個真的很有用。」
我關閉網路，打開電子書筆記軟體，開始敲打著這一切不適。
韓炳哲的《倦怠社會》：在高壓社會急診室裡，沒人想聽養生之道。
我只忽然感慨，讀書會，大家盡是分享心理勵志、理財書籍，不斷激勵自己要成長突破逆境，我想知道是人類開始不知道怎麼活嗎？為什麼有那麼多心理勵志以及理財等工具書成為暢銷書，我期待的真正的知識沙龍可不是這樣，希望討論當代作家或藝術作品。
但，我們曾擁有過嗎？我們何時把這些棄之如敝屣了？為什麼要討論投資理財的書籍？為什麼要討論人際關係的書籍？所有對話都指向如何變現，我們失去了追問為何而活的空間，人際關係則在故事中都能夠學習成長。理財致富，藉由貧窮恐懼，使讀者學習如何不被資本主義吞噬。心理勵志/雞湯，延緩讀者在被物質社會吞噬時如何不崩潰。這些工具書提供的是把複雜壓扁成SOP。在壓力社會更好賣。
當人的大腦頻寬被下個月房租、明天的報告佔滿時，他的認知隧道會變得很窄，窄到只容得下如何變現。
很多暢銷書是在教人如何在資本主義系統裡活下來。但也可以再給更現實的理解。
人生被不確定性包圍，人會先買可掌控的錯覺，而不是美。
文學要你承認承認不可化約的複雜，當我被問到普魯斯特在小說中如何表達我說得模糊的精準與價值觀時達到人生意義時，我忽然好奇，這是一個要質疑文學的問題嗎？
這不代表你要認同我；只是我太天真的以為可以把人帶進普魯斯特，現實的人們多半正在應付氣象預報的暴風雨。
為什麼「有錢」成了人生唯一終極信仰？
身為金融分析師，每天都在問自己價值與價格之間的比較，容我必須說：錢本身是基於社會信用形成的一個媒介，用來達成某些事情的價值儲存工具，也就是說，當這個工具沒有被轉換成價值時，追求其本身是沒有任何意義的，你不追求價值，反而追求工具？
所以創業要賺錢的原因是要把事業換成有市場價值的商品與物質，人要賺錢則是把花時間把錢換成有價值的人生。
那有價值的人生？什麼樣的人生才有價值呢？我認為是追求真善美，藉由文學，哲學，史學與美學。
然而，普魯斯特的文學，是昂貴的奢侈品，與其說是物質錢財的高價，不如說是精神上的經驗與靈魂的昂貴。閱讀它需要時間、需要安靜的心智、需要從生存焦慮中暫時解脫，需要從繁瑣的內中找出彼此的共鳴。然而在台灣這個高工時、高房價、高壓力的社會，餘裕本身就是一種極其昂貴的，資本主義的奢侈品，沒有多少人認識到它的價值，從而絕大多數人心靈上的錢包早被生活透支無法「購買靈魂」，成了浮士德傀儡。
餘裕，文學的Leisure、金融的Margin，古希臘語中是 Schole，正是學校（School）的詞源。這意味著，人類最初的學習與思考，本就建立在擺脫生存勞動的基礎上。
沒有覺醒的傀儡，不會翻書，有覺醒的傀儡，會翻工具書，真正能找回靈魂的人，會從文學經典中發掘生命。
始終信奉長期主義
我一直相信這些話，在前三者都完成後，我執行著第四項。
1.不焦慮的長期投資2.健康飲食與運動3.心靈與靈魂的昇華
4.閱讀文學。我認為是一個終極長期主義的培養，每個人生階段看同一本書，都能從稜鏡的折射角度照出不同的色光，即使無法解決當下的困境，但它能讓你「理解」困境，過去的人們皆是如此，你並不孤單，最重要的，在一個未來是否被AI統治的不確定年代，完整的4000年文明紀載了人類過去曾如何應對「神」、「未知」與「不確定」，如何應對各種情感揪葛，人際衝突，小至傾顰一笑，大至種族生死存亡及戰爭。在一個強調即時回饋的金融/社會結構中，長期主義者註定是孤獨的。這就像在短線當沖的群組裡談巴菲特的價值投資，甚至談論「公司的本質」，自然會被視為異類。
AI的降維打擊是工具書的降維打擊，是傳統知識的降維打擊。
所有工作的 SOP、所有的理財公式、所有的溝通技巧，本質上演算法都能解決，透過注意力機制完成。凡是演算法，AI 都能做得更好。那人類還剩下什麼？
普魯斯特描寫的時間、嫉妒、猶豫、味覺喚醒的記憶，非結構的小數據，是人類特有的缺陷美，AI只能寫無法體會這種生理上的震顫。
《三體》雖描寫外星文明，但看透的不是外星文明，在人類地球文明就已發生，當一個國家擁有再強的火炮與坦克，諾蘭塑造的奧本海默的原子彈橫空出世，戰爭就結束了，當一個國家擁有了太陽的力量，所有人都要叩首稱臣，而這，就是降維打擊，人類以為窮究一生的技能，AI可以在3秒內生成你100條命也無法完成的技能、內容品質與輸出量。
AI 正是那枚橫空出世的原子彈，將所有的技能、知識、量產的文字化為焦土，文學就是那顆深埋在地底、無法被數據化的種子。
文學最終讓你在黑暗中，擁有一盞由前人靈魂點亮的燈，告訴你：蒸汽機發明之時，我也曾如此痛苦、如此迷惘、如此不知所措，而我活下來了，並把它寫成了詩。
或許我在讀書會上感受到的「吃力」，或許是階級與社會資本的鴻溝。你可以說我窮，但我希望自己是精神上的貴族氣質，拒絕成為大部分人只是在求生的勞工。
布迪厄：文學的「無利害」欣賞本身就是文化資本的展演，預設了物質安全。
沙龍的墮落：從談論藝術到談論生存。
文學的極致體驗，本就不存在喧鬧的沙龍裡，是發生在深夜獨自一人的床頭燈下，普魯斯特筆下的法國頂尖貴族蓋爾忙特夫人沙龍、斯萬夫人沙龍、維爾迪蘭沙龍也好，這些時刻也不存在真正的美學體驗瞬間。
在這個物質已豐饒的時代，反而大量的追逐生存焦慮取代了生活美學。
我期待的東西真的能得到嗎？或許普魯斯特早就給我答案，應該說我在前幾篇的幻想與破滅已經先打了預防針，唯一可能真的懂我在說什麼且給予具體的來自三交集的回饋的人，又會在哪裡呢？但，無所謂，普魯斯特的3000頁，連出版社都難以說服，它只是為了讓對的人在對的時刻認出自己。
所以，我首次在閱讀沙龍上感到焦慮，原本都是開心分享的，但我覺得文學作品是很難透過分享去讓人有興趣，因為那是一種體驗與心流，但我的價值呢？我不該把自己困在廉價的社群演算法以及咖啡廳的討論，這是對我的文章與思考最大的羞辱以及對普魯斯特給我的啟發最大的失望。
即便我的行動雖然難以找到渴望沙龍文化的靈魂，更多是跟普魯斯特一樣、像葉文潔一樣，向宇宙傳遞訊號，跟宇宙的人說，我在乎，跟未來某個不小心拾起碎片的人說：「你並不孤單。」
看著Reddit上千人小版，前一日熱情的打招呼獲得讚賞，我感到非常溫暖，版上那些讀者在讀完《追憶似水年華》後，開始注意到光線、生命的質地；開始理解嫉妒不是道德缺陷，而是欲望結構的必然。他們沒有其他社群文化的社交成功焦慮，或許看穿了蓋爾芒特式的虛空，這些不會讓人升職，但可能讓人在某個深夜不那麼恨自己。而跨文化跨地理的人類，能夠在發文後得到數十個支持一起共鳴，本身就超越普魯斯特11年文筆無人問津的時刻，此刻我十足的幸福。
海德格：詩意的棲居不需要理由，它就是人之為人的方式之一。
最後，我想心裡仍然抱持著這份信仰「讀普魯斯特有沒有用？」它校正感受力、辨認自我欺瞞、理解欲望與階級、看見時間如何塑造我們。不會立刻升職或致富，但會在更深處改寫你對值得的判準。這種用，當然很難在讀書會用KPI證明。但我要證明文學有用嗎？我掉入證明框架，是否本身是否就是一種工具書式的行為？
我在寫的心得文是否無意中把工具書當成虛假的對抗敵人？當我翻譯著我的心得對應到的社會連結，會不會本身就損害了文學的本質？ 當我把普魯斯特包裝成「AI 時代的沙龍破滅」，它還是普魯斯特嗎？還是這篇文章變成了另一種工具書：「如何在 AI 時代擁有人類靈魂」的指南？
我是被功利主義影響嗎？不，是我閱讀普魯斯特後回頭想這個問題的時刻，我以前也是一個功利主義的人，或許我是在跟它拉扯：一邊知道真善美值得追求，一邊又被環境逼著把一切換算成回報。可能這個拉扯本身就很普魯斯特。但其實沙龍，常常也不是純粹的美學共同體，而是社交、地位、模仿、排除、流行與自我表演的場域。
也就是說，談藝術的沙龍，在《追憶似水年華》裡其實常被拆穿，誰有資格談藝術？
與其規定誰具備資格，透過和他對話，寫下這些心得與思緒，在每一次不完美的書寫中找到自己，那我也能達到沙龍的境界。
或許這次讀書會表面上是失敗的，但可能朝著某個人心中種下種子，而我正是在四年前疫情橫掃時看到一篇網路貼文介紹的文章默默記下，當我前陣子整理時重新拾起，而這次拾起的不再是一本閒書，而是生命昇華的意義與寧靜的片刻。
